没来得及为祝大山做的事有很多,但最令祝婴宁介怀的是官司的事。
钱当然是要的,但钱并不是重点,人已经这样了,多少钱都难救回来,难让他恢复健康,她想讨的是一个公道——想有一天,祝大山奇迹般睁开眼时,她能趴在他床沿告诉他,坏人已经付出了代价。
可这个公道迟迟没有来,她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告诉祝大山了。
高三那一年,她遵从周天晴的建议专心学习,没有分心去想官司的事,那段时间,周天晴替她请的私家侦探和律师帮她搜集到了许多证据,尽管证据还很残缺,不足以构成完整的证据链,但高考后填完志愿,拿到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手头学业暂告一段落,她还是告诉周天晴她想起诉。
“好,我支持你。”周天晴说。
可是当她们准备好所有材料,却发现赵来运失踪了。
起诉状等文书通过公告送达的方式发出来,赵来运本人却迟迟没有出现,他留下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原先住的房子也转手卖给了别人,据邻居透露,赵来运曾说自己挣够了钱,要去国外享福。
“国外”是个很大的概念,欧美是国外,东南亚是国外,澳洲是国外……简而言之,他消失了,也许是一时兴起,但更大的可能是蓄谋已久,畏罪潜逃。
在律师的建议下,祝婴宁申请了财产保全,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冻结了赵来运从父母那继承来的一处建在乡下宅基地上的房屋,而他的父母据说早在多年前便已双双逝世,其他亲人与他疏于来往,更是无人知晓他的下落。法院根据她们提供的部分证据判给了她四万块的赔偿,强制执行后用先前冻结的财产划拨给了她赔偿款,然而先不论赔偿款完全不足以弥补这些年来祝大山住院及买药的钱,单是赵来运凭空消失完全没有受到惩罚这一点便足够令人崩溃。
官司结束得很快,甚至可以说,根本不算开始就结束了。
因为这件事,大学有一次她生日,周天晴在给她庆生的晚宴上多喝了两杯酒,忽然流泪道:“婴宁,我一直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惶恐之外,更觉窝心,她那时同样泪流满面,说:“如果我有一个正在读高三的妹妹,我也会劝她先把学业完成再考虑别的事,我打官司的律师都是你请的,小姨,我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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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事那么多,而与祝大山有关的事情难逃那一件,许思睿看出她在想什么,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知道此时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都像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可他还是得说。
山洞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在洞内响成幽闭的回声,他的声音夹在雨幕里,同样轻飘飘的。
“虽然我没做过统计……”他轻声笑了笑,“但我相信世界上99%的人遇到不好的原生家庭,都只有两个反应,深陷其中或者逃离。”
停顿片刻,他道,“我也是,我也不能免俗,我也选择过逃离。捂起眼睛不去看,捂起耳朵不去听,因为做不到拯救未觉醒的家人,因为不愿意拯救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家人,所以只能先保全自己。”
“我做错了吗?我们算做错了吗?”他对上她的眼睛。
祝婴宁朝他摇了摇头。
许思睿便又笑了笑:“我也觉得这不算错,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比起深陷其中,一家子都互相折磨,还不如起码有一个人挣脱出去,去过更好的生活。如果无能为力,挣脱也是一种进步。只是,你让我看到了第三种选择。”
“祝婴宁,你有一种慈悲。”
山洞外沿悬挂的雨滴嗒的一声滴落在洞口一片枯萎的草叶上,冷风灌进来,绕一圈又离开。
“也许以后你还是会遇到很多无可奈何的事,让你觉得自己无能或者渺小,我说不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做成所有事这种话,可能十几岁的时候还能说出口,现在不能了,越深入社会,就越能感觉到个体的微渺。我只想说……”他顿了顿,“你的慈悲照耀过我。”
照耀过我,也不止我。
偏激,自卑,懦弱,自尊,功利,迷茫。
讨厌自己的敏感与多思,讨厌自己备受他人取笑的身材,讨厌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奋起反抗渣男,讨厌自己的不得人心,讨厌自己初来乍到的贫穷与生涩,讨厌自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身如浮萍。
——在每一个他们自己都厌恶自己、觉得自己窘迫难堪的时刻,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厌恶过他们。
——在每一个外人看来都觉得“这人自作自受,活该自生自灭”的时刻,有一个人始终对他们抱有比常人多一分的理解与悲悯。
她的强大不在于她某个举动或者某句话骤然改写了某个人的人生,或者手持杠杆撬动了整个宇宙运行的规则,而在于这种承接万物的润物细无声。
当你回头去看,想起来的不是她某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名言,而是贯穿始终的淡淡的陪伴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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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到后半夜才停,许思睿的手机撑了一整天,彻底没电了,他插上充电宝,把电量充到了20%,对祝婴宁说:“我背你出去吧。”
祝婴宁愣了楞,不得不虚心求教其中的奥妙:“……我又没有瘸,为什么要背我?”
他被她问愣了,思考几秒,恼羞成怒道:“我就是闲得没事干想背人,不行?”
“倒也没有不行啦……”
于是爬出山洞,她站在他面前尬尬地站了一会儿,对他说:“那你蹲下去。”
有一瞬间许思睿觉得她的语气很像在对旺财、小白之类的狗说“坐下,坐下,对,来,握手”,但他还是忍气吞声地背对她蹲下了。她调整了一下位置,在趴上来前还不放心地问:“许思睿,你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你不会脚滑吗?你看下雨了路面那么湿,要不然还是……”
他哗地站起来,摁亮手机的手电筒就打算自己往前走。
她只好立刻顺毛捋,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好笑地哄:“行行行……我错了,我不说了,我让你背还不可以吗?”
“不背了。”他黑着脸,作势要把背包重新甩上来。
在他成功挎上背包之前,祝婴宁扶住他的肩朝上一蹦,原地跳高,轻轻松松跳到了他背上。许思睿被她扑得朝前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撇着嘴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手挽着背包的肩带,一手托住她的大腿朝下走。
这段山
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下了雨,山道确实如她所言般湿滑,他走得小心,就显得比往常慢了许多。
开头她还帮他拿着手机,小心地照着他脚下的山路,偶尔坏心眼冒上来,指着远处黑漆漆的山林,故作阴森和惊恐:“欸许思睿,你看那是什么?”
“……”
他忍无可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弱智?”
她就在他背后哈哈大笑。
然而随着离村子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在肩上传来轻微重量的同时,许思睿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从她手里坠落的手机,稍稍偏头,她的脸颊近在咫尺,眼睛阖着,睫毛在眼睛上沿扫出浓郁的黑线,呼吸倦怠而轻浅。
他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和呼吸,将她轻缓地往上托了托,继续朝村里走。
刘桂芳独自一人坐在棚底的塑料凳上,左手支着额头,脑袋一点一点。听到他走来的动静,抬头望来,压住疲倦的神色,开口道:“你找到她了?她跑哪去了,她弟刚还去镇上找了,我打个电话叫他回来……”
“嘘。”
许思睿把右手食指竖在自己唇间。
刘桂芳偏转视线,看清睡在他肩膀上的祝婴宁,这才收住音量,低声道:“哎……她确实守好几天灵没合眼了,你带她进去睡一觉吧。”
雨后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潮腥味,风一吹,往四面漏风的棚底送来刺骨的冰寒,这一年的冬天未免太长。
刘桂芳拢了拢身上的棉服,见盆里取暖用的柴烧得只剩短短黑黑一块,于是站起身,从厨房里抱出几支长的干柴,添入炉中,又用铁叉拨了拨,翻了翻。
余光瞥见遮盖祝大山的白布被风吹得散开一角,露出他化了妆仪容端整的脸,谈不上安详,但也称不上痛苦,一如前面昏睡的那些日子,刘桂芳突然想到,也许他们这么奔波,这么伤心,这么操劳,他全都感知不到。
他感知不到生,也感知不到死。
人生如幻梦一场空。
唏嘘不已,浑浊的泪填满浑浊的眼眶,她哀哀叹了一口气,把那角白布盖上,用元钱压实。
不远处的铁门传来轻微的嘎吱一声,许思睿从屋里走出来,径直走到棚下,拉来另一张塑料小矮凳,对刘桂芳说:“这里我来守,你回屋里睡一觉吧。”
刘桂芳惊愕地看着他:“这……”
他如精雕细琢的玉,光可鉴人,连眉眼都像造物主一笔一划亲自勾就,随意往这一摆,衬得简陋的雨棚更显粗劣与简陋。
“这不行。”惊愕过后,她摇头拒绝,“守灵得家人来守,没有这种规矩。”
许思睿抬眼看着她。
他沉静的目光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陌路人。
过了良久,他说:“我是她的家人。”
这句话是口语,“ta”也可以解读为“他”,可以解读为祝大山——这种解读似乎才比较符合当下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刘桂芳知道他口中的“ta”指的是祝婴宁。
她眼眶酸涩,像被风迷了眼,百感交集,无从说起。
风一吹,愁肠啊思绪啊,全都遥遥散去。
她扶着膝盖从矮凳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往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