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许思睿愣住了,大脑生锈,长时间无法思考,过了很久,他才笑了笑,轻声说,“你开玩笑吧?”
他是她的外甥,周天晴怎么可能不向着他,反而去向着章嘉程这样一个外人?
可周天晴没有说话,只是一直那样看着他。
他在他小姨静默的注视下慢慢领悟到了真相的残酷。她没在开玩笑,她说的是真的。方才回落原位的心脏仿佛一脚踩空,踏破胸膜,直直坠向深渊。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像被外面盛夏的骄阳炙烤过,干得沙哑涩然:“……为什么?”
周天晴用手指轻轻转动着面前的酒杯,视线下垂:“小章出身跟她相似,更能体谅她的心境,学习也好,人也温顺,听说还很会照顾人,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恋爱人选,况且婴宁现在也高考完了,没有学习的顾忌,正是最放松的时候,何不试试……”
“你别跟我装!你知道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他怒吼着打断她的话。
他想听的不是章嘉程的优点,更不是章嘉程为什么适合祝婴宁,而是为什么不站在他这一边?为什么不替他说话?!
他吼的那两句声音太大,惹得周围其他餐桌的客人频频侧目,正要给他们上菜的服务员也吓一跳,报菜名的话卡在嘴边,最后还是识趣地选择默默放下,静静溜走,免得被怒火无辜殃及。
周天晴的酒被许思睿吼醒了一半。
作为被惯坏的典型,许思睿从小就敢怼天怼地,不仅敢跟许正康对着干,脾气上来了连身为亲妈的周天澜也吼。尤其到了叛逆期,两位家长更是被他划分到了“有代沟聊不来”的领域,多说一句都嫌烦。
他唯一不会与之吵架的只有周天晴,因为她更年轻,更贴近他的年纪,更能理解他的心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常常能说出一些让他觉得他们是同一阵营的知心话。
但现在这个惯例被打破了,她在他那里的形象一落千丈,从自己人迅速分裂到了敌方的阵营。
周天晴先是有些惊讶和受伤,随即又感到一股近似无奈的好笑。
她问:“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她用
筷子扒拉着自己碟子里的花生米,把花生红色的外衣轻轻剥开,“婴宁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觉得她值得拥有一段美好的恋爱体验。至于你……睿睿,你真的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她说完这话,总算将注意力从花生米上撇开,抬头看着他。
“和她谈段恋爱,然后分手,变成逢年过节偶尔聚餐都觉得尴尬的关系?”
他拧起眉,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他并没有细想过自己的感情观,被周天晴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期待的竟然是一段恋爱谈到地老天荒然后顺理成章结婚这样传统的关系。说出去绝对会被孙明远嘲笑“白瞎你这张渣男脸”,并收获一句“现在这个时代,只有傻帽才以为可以和初恋修成正果”的评价。
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周天晴又问:“那你觉得你现在和她在一起,你们两人能谈到最后吗?”
许思睿被她问哑火了,气发都发不出来,可他还是坚持辩解道:“我们可以磨合。”
“哦,磨合。”她笑着点了点头,抿了一口酒,“是磨合还是折磨?”
“……”
“两个内核稳定的人寻找合适的相处之道,这叫磨合。一个内核不稳的人缠着一个内核稳定的人索要情绪价值,这叫拖累。两个内核不稳的人天天吵架内耗,这叫折磨。”她说,“睿睿,婴宁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坚强,可以源源不断为你输送你需要的情感——没人能做到。你们在一起,很快会从拖累变成互相折磨。”
“我们高三就过得很好……”他无力地补充。
“那是因为高三除了学习,不需要考虑其他事,高三是一种单线程生活。而且她一直在迁就你包容你。上了大学,社团、社交、学业、比赛、实习、工作……你们很快会被迫面临多线程生活。她会接触更多新人,这些人里肯定不乏优秀的追求者,你有做好准备去应对那些事情吗?就算没有追求者,如果她为了学业、实习或者工作忽视你,你能做到不患得患失吗?假使以后你们在不同的地方发展,你有勇气应对异地的艰苦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像连珠炮,许思睿很想说我有、我能,但他自己也知道他其实根本无法做到。
“很多人以为恋爱是两个残缺的人互相治愈。”周天晴摇头道,“我可以凭我的经验告诉你,不是。”
“好的恋爱是两个健康的人才能谈出来的——我不是说完美的人才配谈恋爱,而是能够正确沟通、有效反馈的人才能谈好恋爱。如果你抱着用恋爱疗愈自己的想法,那再好的爱情到了你手里你也把握不住。睿睿,丰盈自己是爱别人的基础,婴宁需要如此,你更需要。”
“我确实鼓励她多去接触新人,但这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我当然爱你,所以我也会这样建议你。正是因为我爱你们,才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去体验生活。”
“‘爱自己’不是说今天你下定决心成为一个爱自己的人,明天醒来你就能爱上自己了。对自己的爱是由成就感堆砌而成的,即使只是决定养花然后买一丛花悉心照料这样小的成就感也可以。你需要去体验,去做,而不是去想——去寻找并实现你的梦想,去解决困难,去尝试你感兴趣的事物,去与各种各样的人结交,在一次次体验中完善你自己。”
“不要害怕分离,爱情不会因为短暂的别离消失,只会在鸡毛蒜皮中慢慢消耗掉。”
她苦口婆心,说得口干舌燥,嘴唇都差点起皮,结果说完以后,许思睿只问了一句:“她答应章嘉程没有?”
“……”
得,全都白说了。
周天晴又气又好笑,握着酒杯半天,才答:“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继续坑他,“小章告白完,婴宁说她要好好考虑完才能给出答复。他们约了答复的时间,我想想啊,嘶……嗯,对,好像就是今天。”
“?”
他脸色巨变,“我靠!那你还把我约在这里悠哉悠哉吃饭?!”
周天晴淡定地又喝了一口酒。
“他们在哪见面?”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无辜地耸耸肩。
要不是看在她是自己小姨的份上,许思睿真想报警把她抓起来。他刷的一下站起身,揣上手机就往外跑。
跑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抓起周天晴放在一旁的酒瓶就往嘴里灌。
“欸!”她大吃一惊,急忙抬手阻拦。
开玩笑,五六十度的白酒,虽然只被她喝剩浅浅一层,可也不是这么个狼吞虎咽的喝法。
但她阻拦的动作相较起来仍是慢了一步,许思睿已经对瓶把剩下的那层酒吹完了,把嘴一抹,将空酒瓶往桌子上重重一撂,转身狂奔而去,快得连个残影都看不见。
她留在原地,依然保持着抬手阻止的动作,整个人宛如石化般,过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摇头低喃:“……酒壮怂人胆。”
说完,边笑边与剩下的两粒花生米战斗。
是啊,讲再多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
如果能被这么轻易驯服,青春便不能被称为青春。
世上再有力的道理都拦不住一颗年轻滚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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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播送气象台临时插播的天气预报——今天午间到傍晚,受热带海洋气团影响,北京地区局部有雷阵雨,东南风五到六级,最高温度34℃,最低温度25℃,空气质量中,紫外线指数强,请居民提前做好防范工作,出门携带雨具,谨防雷雨给您的出行、生活和身体带来不便……”
出租车上的广播滔滔不绝着下午的天气预报,等红绿灯的时候,司机想把声音调小,结果不小心反而调大了,巨大的“带来不便”飘出车窗,隔壁车道的东北大哥热情地接起话:“哎哟,那我回家得抓紧收衣服了。”
司机笑着回应:“可不是。”
坐在后座的许思睿却无暇参与到路人的闲谈里,他一手揉着在酒精效力下逐渐发胀发晕的额侧,一手飞快拨打电话,举在耳边听上十几秒便挂断重拨,表情焦躁不安。
打了五六通,电话才被对面接起来。
“喂?”受即将到来的风雨影响,祝婴宁的声音在手机那头显得有些失真。
许思睿没给她提问的机会,开门见山道:“你现在在哪?”
“我?我在家里呀。”
他稍稍安下心来,然而还没安心几秒,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你出去完回家了?”
她惊讶于他竟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对,你怎么知道?我刚回到家。”
许思睿懵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话:“……你现在待在家里,哪也别去,我回来找你。”
“啊?”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人也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你先在电话里告诉我吧,我有个心理准备,不然怪吓人的。”
然而许思睿没给她这种心理准备,他说完“当面再说”就把电话挂了,剩祝婴宁握着手机,越发感到一头雾水。
她把手机放下来,闻到空气里隐隐约约似有下雨前的腥气,索性走去阳台把晾在外头的衣服收了,尽管此刻还晴空万里。
打开电视,跳出来的赫然就是天气预报的画面,祝婴宁边看边感慨自己的英明神武,自我肯定了一会儿,陡然想起昨天钟点工阿姨在顶层天台上晾了床被套,一激灵,赶紧换上鞋子跑去顶层抢救被套去了。
这感觉有点像发洪涝前抢收麦子。
她抢收完自己的麦子,发现天台也晾着其余户主的被子和衣服,于是好心地把这些衣物和晾衣架通通拉到了不会被雨淋到的楼道里。
忙完这一切,天空已经黑了。
硕大一团乌云横跨东西,蛮横地霸占了整个天幕,将午后毒辣的阳光消解在层层屏障后。每当这时祝婴宁总想起语文课学过的那首——黑云压城城欲摧。
由于顶楼20层离他们居住的16楼不远,她干脆抱着被套走楼梯下去了,来到家门口,见门开着,她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忘了关门,就见许思睿从里面冲了出来,显是在家里找不到她,正打算外出找找。
她惊讶不已:“许思睿?你怎么到得这么快?”
看来真有十万火急的事。
不过再十万火急也得等她把怀里的被套放下再说,她走进屋里,寻找着能暂时搁置被套的地方,许思睿伸手接过去,把被套随意团了团就扔到了沙发上。
“喂……!”
被套一半耷拉在沙发上,一半垂到了地面上,祝婴宁看得抓狂,抬头正要训他,就见他上前一步,几乎把她抵到了墙角。
她这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
“你喝酒了?”
“你答应他了?”
他们同时开口。
**
在到家之前,许思睿在车上构思了许多个版本,他规划得非常完美,回家以后先用别的话题铺垫一下,营造出松弛的氛围,接着再漫不经心地询问她刚刚外出是去做什么,无论她如何回答,他都要保持面不改色,不能叫她看出任何端倪。
可真正站到了她面前,什么狗屁的松弛和漫不
经心全被他忘到了脑后。
一开口就是:“你答应他了?”
委婉松弛不了一点。
她“啊?”了一声,紧接着又“啊。”了一声,前者是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懵了,后者似是恍然大悟。
当然,还有另一种解读——有些人习惯用轻轻的一声“啊”表示肯定。不过许思睿自动将这个解读打包踹到了九霄云外,他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答应他了?”
这次的声音更低也更沉。
窗外电闪雷鸣,轰隆一声,惊雷劈开昏暗的天色,大风掀起窗帘。
风从南向北,贯穿整个客厅,洞穿他的衣摆,也扬乱她的发丝。
漆黑的墨发间是她更加黑浓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像风浪中的锚点,沉沉地勾住他即将被风吹走的轻薄透明的身体。
她是世间万般仁慈,也是仁慈中的残酷。
她在呼啸的风声里温和地开口,说:“许思睿,不管怎么样,我和你都是永远的朋友,我不会不管你的。”
一锤定音。
大爱无疆也无情。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与之一起松开的是泪关,咸涩的泪水汹涌,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一片朦胧里,只有她的眼睛依然浓墨重彩,拓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黑如宇宙,亮如繁星。
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他很喜欢她的眼睛,也没有说过他觉得它们很漂亮。
她在他眼里一直很漂亮。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哪怕一句喜欢。
闪电掠过,燃亮天际,他张口,“我喜欢你”四个字被滚滚雷声湮没。
“什么?”她没听清,呆愣又茫然地反问。
他再张口,是求她不要和章嘉程在一起,可上天好像偏要和他作对,屋外风雨大作,刷啦啦的雨水带走的是他泪流满面的卑微的祈求。
也可能不作美的并非天公,而是她不想听。
她想听,风雨雷电也无法阻隔他的声音,她不想听,一滴雨水都能成为他们之间跨不过去的阻碍。
其实真相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她不想要他了而已。
他想起了那天去潭柘寺求的签,他问的问题是他和她会不会永远在一起,签是观音灵签,他抽到的签叫苏秦不第——下签。诗曰“鲸鱼未变守江河,不成升腾更看高。他日峥嵘身变革,许君一跃跳龙门”,诗意“此卦鲸鱼未变之象,凡事忍受待时也”,解曰“上忍且忍,上耐且耐,须待时至,功名还在”。
解签的人用通俗的语言对他说:“你现在渴望的东西,越想要越没有,破解方法就是充实自身,来日方长。”
那时他觉得这人讲的狗屁不通,都是些泛泛而谈的套话,随便套在谁身上都适用。
现在他却不得不信冥冥中的命运。
他再要开口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蒙住他嘴巴的是沉沉的水汽和咸到发苦的泪,他想他咎由自取,确实怨不得谁,退后几步,恰好踩到垂落于地面的被套,他俯身想要将它捡起来,恰好听到她说————
作者有话说:我决定将第二卷歹毒地结束在这里[眼镜]
明天可能休息一天,细化一下第三卷的大纲,后天开始写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