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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祝娟

所属书籍: 山里有个王子病

检查报告是白色的,幻化为一张白色的丧布,盖住了祝知微正走向起步的人生。

她不懂什么是血HCG指数,但她懂得医生说的怀孕二字。

“医生,这检查弄错了吧,我怎么可能……”

“你自己有没有发生过高危.性.行为,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医生不耐烦地说。

山里基本没人会用避.孕.措施,事.后.清洗干净,在祝娟看来就是避.孕了。再加上营养不良,月经基本是季经,三四个月才来一次,因此她压根没发现——或者说没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怀孕。

从医院出来,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手里的报告单仿佛是别人的报告单,即使它真实地被她握在手里,她也没有任何实感。她回到餐馆,照旧在餐馆帮工,端盘上菜,收拾客人吃剩的餐桌,给客人开啤酒。那天晚上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她甚至也没有失眠,一闭眼便酣甜安稳地睡到了天亮。

三天后,祝娟才逐渐接受了自己怀孕的事实,迟来的惊恐和恶心如涨潮般朝她汹涌袭来,将她溺在水里。

她无法相信自己干瘪的腹部里竟然正在孕育一个生命,这个生命的父亲还是她恨之入骨的顾大春。他家暴的时候怎么没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死呢?

她下定决心逃出来就是因为挨了他一顿毒打,他踢踹她的腹部,抓起她的头发撞墙,她的臼齿折断了,她在自己口腔里尝到浓郁的铁锈味。祝娟感到一阵恶寒,手臂上根根汗毛倒竖,为肚子里这个孩子强劲到如同寄生兽般的令人作呕的生命力。

一周后,她独自来到一家远离餐馆的小医院。

人流前需要进行B超检查,她依照医生的吩咐做完全套流程,在等候区等候叫号。

想到要杀死腹中未成型的胎儿,祝娟毫无怜恤之心,只感到冰冷到近似战栗的畅快。

小医院空间小,隔音差,问诊环节简略,医护人员的素质也不高,她听到一个医生问另一个医生:“下一个是谁?”

“堕女胎的。”

然后她们叫她——

“祝娟!”

一连叫了三声,外面都没人应答,医生走出来问:“祝娟——祝娟在这吗?”

不在。

祝娟已经离开了。

她走在医院外的马路上,听着轮胎碾过柏油马路时刷刷的声音,觉得自己也像一条马路,刷拉一下,就被命运的车轮瘪瘪地碾过去了。

看呐,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多荒唐的玩笑。

祝娟有六个妹妹。

在这六个妹妹中间,还有无数的鬼。

在山里小溪旁蹲着涮衣服时,祝娟曾恶毒地想过,让山里所有堕女胎的人都去死吧。被钳子夹爆头而死,被搅拌成模糊血块,被变成鬼的女婴狞笑着索命,堕入地狱,永无轮回。

她的诅咒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应验,却报应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死去的妹妹们化成她腹中的小吸血鬼寄生在了她的子宫,她们叫她——

妈妈,妈妈,妈妈。

姐姐,姐姐,姐姐。

**

后来祝娟又几度尝试过前往医院堕胎,但每次临门一脚,都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无形中将她拖拽回来。

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她呢?她三过妇科而不入。

怀孕到三十二周时,她才终于有些显怀。为免被老板和老板娘看出来,她辞职了,说自己爸妈死了,要回老家奔丧。老板和老板娘抱怨连天,祝娟卑微地道着歉,转身却走得坚决。

08年的春晚不再有上一年的黑色三分钟,主题为“携手共进盼奥运”,蔡明扮演的售楼小姐在小品《梦幻家园》里不断问“为什么呢”,这句话后来成了那一年的流行语。

为什么呢?祝娟也想问,为什么她会在07年跨越到08年的春节躺在病床上生育?她攒下来的所有钱都花在生孩子上了,未来会怎样,她一点儿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剖腹产的伤口很疼,护士逼她下来走路,说“你不走路的话伤口会粘连呀!到时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早产生出来的小孩如同一只老鼠,皱巴巴又黑糊糊的。她每次透过保温箱的玻璃看它都觉得它好丑,丑得她想吐,丑得根本不想将自己的乳.房塞进它嗷嗷待哺的缺牙巴的口中,丑得她甚至不愿用人类的“她”来形容它。

她以为将这孩子生出来以后,她会自然而然对它产生母爱,就像老人们常说的,激素能麻痹母体的神经,让她理所应当地爱上自己的孩子。可她错了,错得彻底。她不爱这个孩子,怀孕时不爱,生下来更不爱。她对这个丑陋如老鼠的孩子毫无感情,她巴不得它死。

更让祝娟害怕的是同病房其他人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早在生孩子以前她就隐隐察觉到,在北京,十六岁生孩子是一件堪称恐怖的事,正常接受教育的女性都不会做出这种选择。而这预感在孩子生出来以后得到了更深的应验。她们那病房有六个床位,六个床位都住满了产妇,除了她,其余全是二十多到四十岁的成年女性,要么由丈夫陪伴,要么由男朋友陪伴,要么由妈妈亲力亲为。

只有她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每一个人见到她,都会说,啊呀,小妹,你看起来真年轻,怎么这么小就生了孩子?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你老公呢,你男朋友呢,你父母呢?你没遇到不好的对待吧,你今年几岁了?

每一个问题她都答不上来,每一个问题都让她由衷产生做错事般的惊惧和羞耻。

“没有。”她总是摇头说没有。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没有父母,也没有遭到不好的对待——后来过了很长时间,及至出院了,她才明白过来她们口中的“不好的对待”指的是有没有被强.女干。

她怎么可能被强.女干呢?

祝娟笑得灿烂。

在又一次看完保温箱里的老鼠后,她踱步回病房,听到里面的人在说:

“肯定是鸡啊,不然哪有这么小就生孩子的。”

“都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脏病,跟她住同间病房晦气死了。”

“也可能是被黄毛骗了嘛……反正都是不学好的,要是我女儿这样,我绝对打断她的腿!”

“这样的女儿已经废了,生出这样的孩子,她父母造孽哟……”

“你们小点儿声,当心她回来了。”

祝娟走进病房,病房里像被锨了静音键。

她躺到自己的床上,侧身躺着,面朝墙壁,咸涩的泪水将枕头泡发,涨大成白茫茫的海。

**

剖腹产的疤痕留在她肚子上,祝娟从此害上了一种疑心病。

她害怕穿露脐装,害怕被人看出她生过孩子,害怕自己有哪里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变得杯弓蛇影。

有时候登陆论坛,看到上面有人说:「兄弟们,教你们个辨认人妻的方法。」她都会吓得心跳加速手发颤,强迫症般点开来,一条条仔细研读,务必戒掉上述所有特征,不论那些描述有无科学依据。

她一条条修正那些所谓的生育过的特征,只有一条无法修正——作为她生育过的铁证的孩子。

有许多个夜晚,祝娟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兵不血刃地解决掉那个孩子的可能。

从楼上丢下去?放到洗手盆里溺死?用枕头捂住它的口鼻?有好几次,她都怀疑自己将要实施了,枕头攥在手上,距离孩子不过咫尺之遥,她的面容因强烈的快.感和恐惧而扭曲,低头盯着孩子丑陋的、越来越肖似顾大春的脸。

都说女儿像爸,她生的这个尤其像。

像到她好像仅是一个传播病毒的媒介。

**

下定决心送养这个孩子是在春节过后的某一天。

她特意在网上查了资料,查哪家医院专治不孕不育,然后抱着孩子蹲点在医院门口。

日复一日,竟然真的被她蹲到一对中年夫妻,结婚十年,各项指标正常,可就是怀不

上孩子。夫妻俩试尽了所有方法,穷途末路之下,听算命的人说抱养一个命中带手足的孩子,有助于生出自己的小孩,便半信半疑地物色起合适的人选。适逢遇上祝娟,夫妻俩合了祝娟孩子的八字,发现命里自带手足,喜不自胜,托内部人员办理完收养手续,这孩子便登记到他们的户口本下了。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送走孩子就像送走了心中的一块巨石,送养手续办完那天,祝娟第一次觉得北京的空气如此清新好闻。她走在街上,正打算用剩下的最后一点点钱去街边搓顿好饭,肩膀就被人从后方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

“你好。”他一开口便是一口纯正的北京腔,“我留意你好几天了,方便一起吃顿饭吗?我来请。”

后来祝娟总是想,黄俞亮为什么选中她呢?或许应该说,为什么偏偏是她被黄俞亮选中?

她琢磨这问题琢磨了许多年,她想黄俞亮选中她也许是因为她是如此完美的一只猎物——

愚钝,卑怯,无知,廉价,缺爱。

她是能够用以证明他威威雄风的猎物,她的愚蠢于他而言不失为另一种完美。

但当时的祝娟不懂这些,她只感到惶恐,因为黄俞亮说:“你这么年轻就生了孩子啊。”

这句近似威胁的话成功将她虏获到了他精心选定的餐桌旁,从此她成为了他餐桌上逃脱不得的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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