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旭把菜端出来,在围裙上揩了揩手:“队长,可以吃了。”
“嗯,辛苦了。”祝婴宁把手头的资料合上放好,打算帮忙盛饭,屁股刚刚离开板凳,便听到卫生间的方向传来一道石破天惊的尖叫。
“啊——!!”
声音凄厉无比。
温文旭吓得猛一抖,手里的汤尽数泼到了围裙上,好在汤被他提前晾凉了,水温刚好,不然非得燎掉他身上一层皮。他手忙脚乱想将汤锅放好时,祝婴宁已经原地弹射而起,火速冲向了卫生间。
“沈霏?!”她大力拍着门。
里头的沈霏裹着浴巾将门打开了,面无人色,左手抓着条马桶刷,右手食指指着窗外,整个人颤得说不出话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只眼睛从窗口报纸的破洞里一闪而过。
祝婴宁脸一沉,冲上前,将窗户的锁解开,哗的一下拉开窗,在沈霏惊愕的视线下纵身一跃,像头矫捷的黑豹,风驰电掣追了上去。
直到这时温文旭才姗姗来迟,咚咚咚冲到卫生间门口,把天花板震得地动山摇,五指挡在眼前,又紧张又局促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
“……刚才有人在窗外偷看我洗澡。”沈霏哽咽了一下,说完这句话,两行泪直直坠了下来。
她的话和她的眼泪都叫温文旭傻眼了,回过神来,气得脸颊通红:“岂有此理!什么年头了居然还有这种事?!是谁!!”
“我没看到,队长追出去了。”
“我去看看!”
卫生间的窗户狭窄,温文旭的大体格过不去,只能绕向正门。
沈霏捏紧浴巾,将头探出卫生间大敞的窗外,看到祝婴宁已经顺利逮住了偷窥者,温文旭随后赶到,在旁边帮着制服——偷窥者穿着身黄色短t,头剃得溜圆,赫然就是下午她们才去走访过的甄玉花的那个傻孙子李恒宇。
认出对方的形貌后,沈霏如坠冰窟,紧紧掐住上臂,只觉浑身透凉。
李恒宇被温文旭反剪着双手,大概是不舒服,很快吼叫起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含糊且无意义的咿咿啊啊的音节。
他们的动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附近的村民围观,不少人从家里探出头,对着冲突正中心的三人指指点点。
甄玉花家离这不远,她手握锅铲出来凑热闹,看清当事人竟是自己的孙子,大吃一惊,急忙握着锅铲冲上前,不管不顾地就朝温文旭身上招呼,用方言撕心裂肺骂:“我打死你丫的!你们这些狗.官,你要杀我孙子啊!!杀人啊,杀人啦——!”
“欸!欸——甄婆婆,我没干嘛,我只是拉住了你孙子,是他自己做了坏事!”温文旭不能对群众出手,只能一味躲闪,只可惜甄玉花带着油星儿的锅铲威力巨大,劈头盖脸打在他身上和脸上,最后一下差点把他门牙干碎,他不得已,只能先松了手,抱头窜到甄玉花打不着的地方。
失去了桎梏,李恒宇立刻矮身躲到了甄玉花身后,像一只寻求母鸡庇护的鸡崽。
此刻的甄玉花完全不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手举锅铲,既似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像,也像盛气凌人的托塔李天王,双目瞪得斗大,嘴里骂骂咧咧,仍在不干不净地诅咒着祝婴宁和温文旭这些所谓的狗.官,说他们不仅没有一心为民,竟然还无端欺压村民,就应该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甄婆婆,我们不会无端污蔑任何一个群众,这一切是有原因的。”祝婴宁出声道。
“什么原因?啊?!什么原因,你说啊!”甄玉花每说一句话,就将锅铲往前一送,隔着微毫之距,近在咫尺地怼着祝婴宁的脸,仿佛手里的不是锅铲,而是一把尖刀。
祝婴宁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深吸口气,开口道:“是因为——”
在卫生间里观看这一切的沈霏见状,心猛然一提——虽然她没有那种守旧的观念,不认为被偷窥是自己的错,但身在这种思想传统的地方,她害怕直接说出真相,今后会遭到村里人的耻笑。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她一边惊惧,一边为自己才来村里几天,就被洗脑出这种恐惧感而感到深切的悲哀。正急得团团乱转,不知该如何制止,就听祝婴宁平静道:“是因为李恒宇在窗外偷看我洗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不仅沈霏呆住
了,甄玉花可能也没想到祝婴宁会直接将这种在她看来“羞得慌”的事说出来,挥舞锅铲的动作一顿。
祝婴宁趁热打铁,用方言以及村民能够理解的表达方式对甄玉花和围观群众说:“我们是来带领大家挣钱、帮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但是这必须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前提下。大家都是人,没人喜欢在洗澡的时候被人偷看,对吧?你喜欢吗?”
她随便逮住一个小孩问。
小孩尖叫着笑起来,扭身躲到了自己奶奶腿后面:“我才不喜欢呢,我又不是变态!”
“你喜欢吗?”她又看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中年男人。
被一对一问到,男人无法视若无睹,只能尴尬又讪讪地笑了两下。
围观的人也笑起来:“小祝同志,他要是说喜欢,得被他媳妇儿扒掉层皮!”
“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看来大家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没有人喜欢。”祝婴宁强调完,再度看向大家,“我们身为干部,绝对不会干出偷看群众洗澡的事,这叫尊重,我们尊重你们。相应的,你们是不是也得尊重我们呢?”
唱完了白脸,祝婴宁用眼神示意温文旭开口。
经过一个月来的相处,温文旭已经和祝婴宁配合默契,接受到示意后,从躲避的位置走出来,站到甄玉花面前,唱起红脸:“甄婆婆,李恒宇是个老实孩子,我们相信他不会主动干出偷看别人洗澡的事,他一定是被别人带坏了,您知道是被谁带坏的吗?您把这个坏人给揪出来,我们一定狠狠批评教育这个败类!这种人自己道德败坏就算了,竟然还想把李恒宇这样一个单纯孩子拉下水。”
围观村民稀稀拉拉地笑起来。
甄玉花这辈子最愁的就是自己孙子的婚事,怕他这个傻样一辈子娶不到老婆,但凡遇到适龄女子来到此地扶贫或者开展志愿工作,她都会怂恿李恒宇去偷看人洗澡,且还振振有词,说自己是为了看这些女人的奶.子大不大,屁股大不大,适不适合生育。
李恒宇有时候能偷看成功,有时候不成功。
但不管成不成功,来到这里的年轻女孩面对这种事难免担惊受怕,害怕被人议论或者遭人报复,不得不忍气吞声。
甄玉花没想到这回会被人揪出来,而且说“揪出来”也不尽然,对方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这个怂恿的人是谁,她总不能自己跳出来承认,只能忍着温文旭的明褒暗贬,握着锅铲的手颤抖,脸上青红交错。
温文旭指桑骂槐完,祝婴宁走上前,和他各自扶住甄玉花的一边胳膊,亲切地将她搀扶进屋里,说念在李恒宇是初犯,这次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甄婆婆,您平时要是一时累了疏忽了,有看管不到的地方,也可以尽管叫我们过来帮忙看护恒宇,大家都是邻居,本就该互帮互助嘛。”
一席话说得甄玉花想发作都没理由发作,脸色憋得铁青。
围观群众见现场趋于和平,也渐渐都散了,各回各家准备晚饭。
祝婴宁带着温文旭回到他们家时,沈霏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眼圈仍浮着淡淡的粉,看着祝婴宁,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哽咽着说:“队长,谢谢你。”又面朝温文旭,也道了声谢谢。
祝婴宁摇摇头,示意大家都先进去吃饭,等家门一掩,她才低声叹息:“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没能替你讨回公道。”
沈霏急忙摆手:“哪里,队长!你处理得特别成熟,真的,要换成我自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身份敏感,而且还在试用期,要是不慎遭了群众举报,对以后的职业生涯都会有影响。这村子连个监控都没有,证据只有各自的一张嘴,而村里人彼此间即便有嫌隙,遇到外患,也都是团结向外的,沈霏不敢冒这个风险。能对峙到这种地步,她已经很意外很感动了。
祝婴宁没再说什么,只招呼他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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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多少还是给沈霏留下了些心理阴影,尽管吃完饭后祝婴宁和温文旭都单独找机会和她谈了话,好言安慰了她一番,当晚她还是失眠了。
怕翻身影响到上铺的祝婴宁入睡,整晚下来,沈霏连动都不敢动,直挺挺地在自己床上扮演僵尸,直到凌晨四点才勉强打了个小盹,天刚蒙蒙亮便醒了过来,只觉头昏脑胀,却死活睡不着,干脆一骨碌爬起来刷牙洗脸。
令她意外的是,温文旭竟然起得比她还早,在客厅练深蹲,见了她,打招呼道:“早,你一夜没睡?”
被他看穿,沈霏尴尬一笑,没有说话。
她去厨房巡视了一圈,打开冰箱,发现食材空了,打算外出前往集市采购点吃的。
这个集市是几个村联合办的,在隔壁村——因为隔壁村比较大,人口也多。集市离他们这离有一段距离,沈霏不想走路,索性向温文旭借车钥匙。
“你要开车啊?这辆车你还没开过吧,我跟你一起去。”温文旭热心地说要同她前往。
沈霏想了想,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开门。家门刚打开,沈霏正要迈出去,就被温文旭拉住了:“哎哟!等等……这什么啊?”
他惊讶地瞪着家门前的地面。
沈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瞬间就变了。
有一摊黄褐色且恶臭扑鼻的液体喷洒在他们家门口,不知在这晾了多久,都有些干涸了,但浓烈的臭味依然强悍,无孔不钻。
温文旭也领会过来这是什么了,没忍住“操”了一声,骂完又赶紧捂住嘴,自我洗脑:“不能说脏话,不能说脏话……建立文明语言体系。”
他洗脑完自己,想做个深呼吸,结果吸气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吸入了满满的臭气,急得咳呛起来,咳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面红耳赤,好不容易锤着胸口止住了咳嗽,往旁边一瞥,完蛋,沈霏脸上又挂上了泪水。
“你……”他小心翼翼。
沈霏哭得崩溃。
这摊粪水的来源很好猜,不,连猜都不用猜,除了昨天傍晚刚得罪过的甄玉花,还有谁会干这种事?
沈霏来自一个文明的世界,接受的也是文明的教育,她从来没有直面过这么直白低俗且不加掩饰的恶意。
想到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种地方,就为了帮助这种粗野的民众,沈霏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本来怀着满腔干实事的热情,现在却心灰意冷,甚至觉得她妈妈说得非常对,她就该听从家里的安排,安安分分去高校当老师,而不是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接受精神上的摧残。
她默默垂泪时,温文旭已经转身去屋里拿了清洁用具过来打扫。
他的平静令沈霏百思不得其解,也让她哭得越加崩溃,她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还能过来打扫?啊?你难道不觉得特别崩溃吗?你为什么可以忍受?为什么?为什么?!”
温文旭一边弯腰洒扫一边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唉,怎么说呢……”
“说啊!”
“因为我已经崩溃过了。”
“……”
温文旭努了努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没来之前,我都崩溃到痛哭流涕四五次了,每回都是队长把我安慰好的。可能我已经产生了抗性吧,这一周我还没哭过呢,我感觉我稍微变坚强了。”
“……”
沈霏无言。
温文旭继续佝偻着腰清扫门前的惨状,边冲洗地面边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想在新队员面前留点好形象,现在你知道了,其实我是个脆弱的玻璃心。你问我为什么不崩溃,我可崩溃了好不,你应该问的是队长为什么不崩溃,她真是我见过最超人的超人。”
“她为什么不崩溃?”沈霏果然问了。
“嘿,我让你问你还真问啊?”温文旭拄着拖把直起腰,叉腰沉吟,“这问题问得有难度、有技巧、有水平,我也特想知道。我甚至怀疑我们队长不是人,因为她连跟男朋友分手都面不改色。”
男朋友和分手这两个词终于成功转移了沈霏的注意力,她从深深的后悔中暂时抽离出来,惊讶地问:“……分手?”
难怪那天晚上祝婴宁跟她说“我现在没有男朋友”,原来是已经分手了吗?老天,那她当时问这个问题岂不是非常冒犯?沈霏陷入了另一种后悔。
温文旭朝身后看了一圈,确认祝婴宁不在,才压低声音,凑到沈霏耳边,表情因八卦而变得眉飞色舞:“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啊,你发誓?”
沈霏没发誓。
“嘿!你这人咋这么高冷呢?”温文旭奇了,但话在嘴边,不说的话他又憋得难受,只好继续把他听来的消息往外抖,“其实这事不是队长告诉我的,是我自己偶然间听到的,我们刚来这边的时候,屋里不就住着我和她两个人吗?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了队长在她自己房间聊电话。我用我的肌肉起誓,我真的没有故意偷听啊,是这房子隔音不好。”
“我听到她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们分手吧,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在这段感情中学到了很多,祝你鹏程万里,飞黄腾达。’”
“我长这么大真没听过谁分手这么……嘶……这么和平的?跟演美剧一样。我本来以为队长一定在强装镇定,所以上完厕所,我没有马上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想看看队长有没有在哭,如果她哭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肌……我的肩膀借给她。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真的不是变态啊!”
沈霏勉强收回眼神:“你继续说。”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看到她在客厅茶几那儿设计调查问卷。她居然没有哭,而是在设计调查问卷!看到我甚至还很镇定地问我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睡不习惯这里的床。你能想象吗?正常人遇到分手,即使是和平分手,不也会哭一哭的吗?我们队长连伤心都不伤心,这也太酷了。”
沈霏微微蹙眉:“可是……半夜起来写调查报告,不正说明她睡不着吗?睡不着不正代表队长其实是伤心的吗?”
温文旭被沈霏说愣了,呆滞几秒,才用拳头锤了下掌心,露出接受了洗礼的表情:“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救命,你说得好有道理!果然还是你们女生理解女生。”
沈霏还想说点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们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