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祝吉祥的时候,他正蹲在一家麦当劳前,灰头土脸,霜打茄子般恹恹的,完全没有了过年期间趾高气扬的气势。
看到她,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疾行至她面前,急切地问:“怎么样,姐,你带钱过来了吗?”
他的城市梦已经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碎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想赶紧拿到买火车票的钱,连夜买票回家,或者干脆回县一中,回宿舍床上好好躺一躺。
挂断电话前他交代祝婴宁带钱过来,可现下,他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也瞧不出她身上有钱的痕迹。没有背包,没有行囊,裤兜里也瘪瘪的,甚至远不如他——他起码还有支手机。
祝吉祥越看越觉得不可置信:“钱呢?”
祝婴宁没应话,看了眼麦当劳人迹罕至的后门,对祝吉祥说:“跟我过来。”
她从屋外绕行到了麦当劳后门处的小巷里,祝吉祥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跟了上去,以为她要找个隐蔽的地方给他钱,结果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开口讨要,一阵劲风就朝他脸上袭来。
首先浮起来的是热辣的肿意,紧接着才是巴掌甩到脸上的脆响,以及紧随而至的嗡嗡的耳鸣。针刺般的疼痛在左脸上此起彼伏,跳跃如舞蹈,他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难以相信地回眸瞪向她,从震颤的嘴唇里抖出颤音:“……你打我?”
祝婴宁点点头,收回手,说:“对。”
她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脸上并没有泄愤的恼怒,只有平静,以至于祝吉祥心里的气一时没能集聚起来,整个人的反应还是以懵为主。
“难道你不该打吗?”她轻声反问他,“你拿走家里所有现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阿爸的药钱?有没有想过家里其他人该怎么办?自私自利的畜生。”
“你——”祝吉祥暴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不自私了吗?!”
“你要是觉得我没有资格,也可以打回来。”她看着他,声音和表情依然不见愠怒。
黄昏已过,天色漆黑,他们所在的后门只亮着一盏聊胜于无的灯泡,灯光下她的五官像是罩在朦胧薄雾里,淡得辨不清楚,唯独一双眼仁又大又黑,挤占掉许多眼白的位置,黑得几乎分不清瞳孔和虹膜的界限,像猫,像鹿,像鲸鱼,像一切古老而静默的生物,反正不太像人类。盯着看久了,甚至有些瘆人。
她双手插在棉袄的兜里,没有说话,沉默着注视他,随着呼吸的节奏,鼻尖偶有白气逸散,很快又被冬夜的冷吞吃入腹。
祝吉祥看着她,因心虚而不由自主咽了咽唾沫。
他没有祝婴宁这种长久盯视别人的功力,很快忍不住瞥开视线,气势也因这个动作弱了一截。
争执如打战,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气很明显已经散了。祝婴宁主动回归正题,说:“我没有钱。”
祝吉祥这才重新看向她:“你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没钱?”
“钱都被你偷了,我哪来的钱?”她把身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无一例外空空如也。
祝吉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要是想买票回家,就自己打工挣车费。”她淡然道。
“我打工?”他一甩胳膊,冷笑,“我能打什么工?”
钱被偷了以后,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想过先找份临时工挣点钱,起码挣点餐费先将肚子填饱,但问了麦当劳的工作人员,人家却说他们不招工了。之前来参加综艺时,他只觉得北京样样可亲,不仅经济发达,机会繁多,连人也都格外亲切友善,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家不是对他友善,而是对钱友善。
有人在超一线城市享受至尊服务,有人在此地服务他人,北京兼容并包,既容得下有钱人的野心,也容得下穷人破碎的梦。倒卖梦想,批发机遇,通通是有钱人弹指一挥间的把戏。他以为他来了就能跻身前者,原来他连服务别人的门槛都够不到。
致命性打击。
在这座大到令他觉得自己渺小若尘埃的城市里,他所憎恶的姐姐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他以为她听完他的遭遇会对他报以理解的同情,可她依然端着冷肃的脸,无波无澜地问他:“为什么不再找?”
“再找了也会被拒绝啊!”
“拒绝了那就再找。”她说,“被拒绝五十次,就再找五十一次,被拒绝一百次,就再找一百零一次。不然你觉得像我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在这里生存?”
他哑然。
“走。”她指着小巷的出口,“现在就去找工作。”
她先带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他,说:“祥弟,你是我的家人,又是第一次犯浑,我给你改正的机会。我会陪你一起打工。但是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打工挣得的钱是我自己的,一分都不会给你,你要是觉得饿,想吃饭,就拿自己的工钱买吃的,要是想回家,就自己攒车费。做不到,那你就在这里饿死,或者永远困在北京——我不会再管你。”
说出饿死两个字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有一瞬间许
思睿附体,虽然她并不完全赞成他冷漠的态度,可也不得不承认,偶尔运用一下,真的还挺爽的。
她转身朝外走,没再停下脚步,祝吉祥害怕被丢下,尽管心里千般万般不情愿,也还是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接下来是祝婴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流程,挑选一切有可能在招人的商铺,进去询问,主动请缨,然后被拒绝。
月上梢头,灯光汇成亮色的海,在夜空下流淌。他们是漂浮于海上的水母。
不知走了多少路,被拒绝了多少回,终于在一家开业不久的商场里找到老本行——发传单的工作。商场二楼的舞台要租给外头的人举办情人节活动,正好缺人地推。
工资微薄,但总比没有强,祝婴宁带着祝吉祥接了这份工作。
饿了一整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祝吉祥全靠一口气吊着。他没有祝婴宁落落大方的态度,面对陌生人总还有些畏缩,说话声音也不够大,活动负责人在一旁视察,对他颇有微词。
好不容易坚持到晚上十点,把手头的所有传单发完,祝吉祥觉得自己没有低血糖也要饿出低血糖了,他领到十块钱工资时只觉得崩溃。这么少的钱,连水饺都买不了几颗。
他们在商场外随便找了家路边摊,买了点吃的应付饥肠辘辘的胃。
胃里太久没进东西,又叠加上路边摊食物的油腻,祝吉祥吃到一半就觉得肚子锐痛,抢了路边摊小贩一包纸,冲到公共厕所里,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又拉了出来。
出来以后,脚步虚浮,一看祝婴宁,竟然完全没有担忧他的架势,嘴里自顾自嚼着东西,见他出来也只是问了句:“还吃吗?不吃的话就回麦当劳睡觉了。”
“……”
祝吉祥在麦当劳睡过一晚,他已经深切体会过在麦当劳过夜的威力,隔天起来,散架这一词语已经无法形容身体的疲累,应该说是粉碎性骨折。
可他刚刚挣得的十块钱已经被他拉出来了,祝婴宁的十块钱则被她吃进嘴里,除了去麦当劳,他们确实别无选择。步行至麦当劳的路上,祝吉祥试图挣扎一下:“姐,你联系下许思睿呗,之前录综艺你好歹也照顾了他几个月,你求求他,他肯定会让我们住进……”
后半截话赶紧咬断了吞进肚子里,因为祝婴宁的眼神看起来仿佛又想扇他一巴掌。
这一夜趴在麦当劳的桌子上对付过去了。
隔日醒来,继续重复发传单的工作。
午后,再次领到稀薄的工资后,祝吉祥绷得岌岌可危的神经终于咔的一声绷断了。一个上午下来,他饿得不住肠鸣,可这点钱只够他吃顿猪脚饭,连双拼都点不了。
别说攒到钱回家了,在攒够车费之前,他觉得他会先饿死在这里。就算不饿死,照这个速度,两百块的车费要攒到猴年马月?!
在又一次央求祝婴宁联系许思睿无果后,他不得不主动提出想再找一份洗碗的兼职。
“可以啊。”祝婴宁欣然应允,和他一起在商场里挑选饭馆,询问他们是否缺临时洗碗工。
后来有家店的老板看他们可怜,让他们进去帮忙。
毕竟是长于农村的小孩,祝吉祥并非无法吃苦,只是不想吃苦而已,可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吃苦的处境,他只能卯足了劲干,核心需求就两个——吃饱饭和回家。曾经在他眼里形如牢笼的家,现在却堪称世外桃源,起码在家里,有房子,有菜地,有暖呼呼的炕,不用担心风雨飘摇,无枝可依。
做完洗碗的工作,他又主动提出想去商场旁的辅导班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看自习的兼职。
不管他提出什么,只要是找工作的事,祝婴宁都会点头陪同。
结果仅是一份看自习的工作,竟然也有学历要求,负责人问他们多大了,是不是本科生。
两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的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在辅导班里低价捡得一个打扫卫生的活儿。
这一天结束后,回到麦当劳,新的噩耗接踵而至。大概是看他们连续几天晚上都睡在这里,工作人员过来打听他们几岁了,从哪里来,家里父母在哪:“如果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小孩,我可是要报警的。”
祝吉祥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已满十六,这才劝阻了工作人员报警的行为。
晚上趴在桌子上睡觉,他既疲惫至极,又绝望得想哭。
在确认祝婴宁已经睡熟后,他悄悄溜到她身边,从她口袋里顺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钱。
凑在一起数了数,勉勉强强有了一百块,离两百块的车票近了一步。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尽管心里知道盗窃的举动蠢得要死,明天一早,她醒来以后发现钱不见了,肯定会第一个怀疑他,可是他还是没有将这份钱放回去,反而藏进了自己鞋底,打算一口咬死“不知道,没看见”。
第二天早上醒来,祝婴宁果然发现钱不见了。她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神色如常地继续和他外出打工。
他心内惴惴不安,却也藏住心事,半点儿心虚都没透露。
就这样半打工半偷,到了正月十九这天,祝吉祥攒够了回去的车费。
硬座,两百零三元。
在火车站买到票以后,他转过身,看着安检口人来人往,神情木然。
一位西装革履的父亲肩膀上驮着个小女孩走进了安检口。
祝吉祥看着看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好嫉妒他们。”他流着泪,泪水是静默的,声音却在胸腔里绕了一圈,铮铮作响,“为什么他们生来就可以不用当小偷?”
“你也可以。”祝婴宁看着他,眸光沉静。
“我不可以。”祝吉祥紧紧攥着手里半打工半偷窃换来的车票,哽咽,“……我太累了,姐。”
偷懒与投机取巧是人的天性,他抵御不了这天性。
他淌满泪水和鼻涕的脸颊转向她:“我和你不一样……不对,是你和我不一样。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城市很大,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围墙密不透风,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陈老师跟他们描述过的形容——钢铁森林。他是山里长出来的血肉之躯,无法在钢筋上扎根。
而她呢?
祝吉祥看着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她脸上和他有几分相似的五官平淡中又透出一股奇异的韧。她始终注视他,未置一词,不对他进行任何审判,也不对他进行任何救赎。
她又能在这里走多远?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