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穿着一件银色冲锋衣,拉链拉高到喉咙的位置,挺立的衣领挡住了精致的下巴,呼吸时白雾自鼻间溢出,缭绕在空气中。
“……许思睿?”
怔愣过后,祝吉祥的问候语语气并不多么温柔。
许思睿可能也没想到来开门的是他,愣了短短一秒,随后伸手将挂在下颌处的医用口罩重新拉上去戴好了。
“?”
祝吉祥还没来得及因他这个区别对待明显且侮辱意味极浓的动作生气,他便越过他的头顶,朝屋里瞧了瞧,若无其事地问:“你姐呢?她不在家?”
屋内的刘桂芳听到了门口的谈话,从里间走出来,看到许思睿,先吃惊地“嗳”了一声,随后才结结巴巴答:“她……下午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看,连手机都没带。”边说边举起祝婴宁的手机挥了挥。
“你跟他
说这些干什么?”祝吉祥不耐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入门的通道,脸色不大好看,肢体语言已经明明白白表示他并不想让许思睿进来,被刘桂芳从背后拍了拍胳膊,才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开几毫米,露出一条苍蝇都未必能够通过的细缝。
许思睿并没有理会他,也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听说祝婴宁不在家,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对刘桂芳说:“我去找她。”
刘桂芳犹豫道:“你知道去哪里找她吗?要不还是在家里坐坐吧……我让我家祥儿去找就行了。”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再说便转身离开了。
走了两步,想起什么,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祝吉祥:“是谁去世了?”
祝吉祥愣了愣,知道他看到了支在外面的安置遗体的棚子,想起祝大山以及奶奶的离世,心情一下跌穿谷底,也没心思跟许思睿较那些陈年的劲了,闷闷答:“……我阿爸和奶奶。”
他们家门口的照明灯投下一片惨淡白光,许思睿在光下站了一会儿,肩上的冲锋衣映射灯光,仿佛雪夜里积了薄薄的一层水,他微微颔首,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节哀。”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他们屋后的方向去了,高大的身影很快湮没在昏暗夜色中,剩下一片朦胧的银。
刘桂芳对祝吉祥说:“咱也去找找你姐吧,明早一早就要出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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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村里翻天覆地的变化比起来,后山的变化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路还是那条路,羊肠小道,靠人脚踩出来,足下便是泥泞的沙土,没有任何人工修缮过的痕迹。许思睿背着登山包,越往里走,村子里的灯光惠及的区域越少,能见度越低。为了防止一脚踩空滚下山坡,他不得不打起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明。
有些藏在林子深处的草地上还残留着几天前的积雪,手电筒的光打过去,折出一片眩目的白。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鞋子陷入湿土,拔出来时鞋沿周围那一圈带出不少土块,偶尔踩到干枯的草叶,又会发出清脆嘹亮的哔剥声。
细碎的声音在冷寂的山林里显得尤其突兀。
换成平时,许思睿知道自己肯定会害怕得想东想西,但今夜他破天荒什么都没想,只有平静,大约是因为他知道山里不止他一个人。
他知道祝婴宁就在这里。
山洞门口的山乌龟早在秋冬来临之际就已成片枯萎,现下只剩一片黄褐色的枯藤,凌乱地缠绕在洞口两侧,中间破开一个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口子,里头黑黝黝的,如同一张吃人的深渊巨口。
他拨开残余的几缕枯藤,主动将自己送入巨口的食道。
山洞并不高,他以前来的时候都得弯腰半蹲着进来,现在就更显逼仄了,不得不蹲跪在地上,单手撑住地面。
手电筒的光扫过去,清晰地照亮山洞最深处。她蜷缩在洞壁的角落里,头埋在双膝间,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散在膝盖上,被冷空气冻得通红的耳朵于黑发间若隐若现。
狭小的山洞顷刻间被光亮填满,他知道她肯定有所察觉,因为她垂在地面上的左手轻轻动了动,片刻后,头也缓慢抬起来,眼睛因适应不了明亮的光线而眯起,脸上神情麻木,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又像是很久未曾合眼。
未免闪到她的眼睛,他把手电筒往地下打去。照在洞壁上的光亮暗了几分,她影子的边缘随之模糊起来。
借着那点儿昏聩的亮色,他与她静默地对视着。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来。
他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躲在这。
手电筒微弱的光亮浅浅地燃在她眼底,如火苗般跳跃,时而式微,时而猝然明亮。
山洞里似是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去多久,许思睿朝她张开左臂。
她改掉蜷缩膝盖的姿势,直起上身,向前膝行几步,伸手一把抱住了他,手臂勾住他的肩颈,冰凉的脸埋进他肩窝。
他收拢手臂环住她的腰,右手顺势摁灭了手电筒,扔开手机,手护在她背后轻轻替她顺着。
祝婴宁穿得很单薄,外套脱下来放到了一边,身上只穿着一件聊胜于无的毛衣,他抱了一会儿就察觉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凉凉的,于是解开冲锋衣的拉链,把她拢了进来,在山洞里摸黑调整姿势,背靠洞壁,让她更舒服地坐在自己怀里。
这姿势并没有唯美到哪里去,因为他的腿完全舒展不开,曲起来会硌到她,伸直了又会踩到对面的洞壁,只能不尴不尬地半曲着。
好在狭小的空间也不算没有好处,没多久他就感觉怀里单薄的身躯逐渐温热起来,像冻硬的馒头在蒸锅里逐渐松软。她还是维持抱他的姿势没撒手,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本人同样不想提醒她松开,靡靡夜色消融了白天礼义的界限,他垂下脸,用泛凉的唇轻触她仍通红的耳骨,将她拥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哭。”
而事实上,她并没有在哭。
祝婴宁在他颈间摇了摇头,声音像刚睡醒一样闷着,细弱且有些模糊:“我哭不出来。”
如果仅仅是面临一个亲人的死亡,她可能真的会在这种脆弱又被安慰的时刻痛哭失声,但在短短几天内相继失去两个亲人,她的心情再无法简单用哭来形容。
伤心吗?也许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荒谬、无力与缺乏实感。
“我什么都来不及做,他们就离开了。”她说。
沉默良久,久到洞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零星小雨,她才再度张了张口,缓慢地对他说了许多话。
“许思睿,我阿爸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死了,你可能觉得死了也就死了,心里不会有多少感触。”她轻声说,“其实他卧床那么多年,昏睡那么多年,对我们全家人来说,他也和陌生人差不多了。我已经忘了和他相处是什么样子,也忘了他健康时是什么样子。我们都知道他好不起来,也都隐隐约约做过现在这种心理准备,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刻这么突然地故去……”
“我曾经以为他去了,我不会有多大感受,顶多只是会感到一点点悲伤,对一件已经做足准备的事,对一个注定分离的人,人能有多大感受呢?可他真的走了,他的形象又突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这几天我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不是多么深刻的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已。我没上学前特别顽皮,放鞭炮不晓得躲,蹲得离鞭炮很近,想看它是怎么爆炸的,被我阿爸看见了,把我拎起来用藤条抽了一顿。上小学第一次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师发了张自制的奖状给我,我捧回家,他很高兴,说送我上学果然没做错。”
“他有相当迂腐的地方,我没做家务,他总是第一个发脾气,说女娃娃不做家务,以后去到婆家被人嫌弃,嫁都嫁不出去。可有一天,我拿着从陈老师那里借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回家,我一直记得那天他坐在门口抽烟,看到我手里的书,问我这本书讲什么,我说讲的是为无产阶级奋斗的故事。”
“什么是无产阶级?”
那天许是心情好,祝大山抖落烟灰,多问了这么一句。
于是年幼的祝婴宁洋洋洒洒讲起她从书本里看到的无产阶级,讲起五四运动,讲起近现代史。讲到激动的地方,她壮起胆子,跳到门口的一块石头上,高举右手,挺直胸脯,高声说出那句:“毛主席曾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说完本来以为又要被冷嘲热讽一番了,或者催她进屋里做家务,但她讲完,祝大山却说,听着还不错,那你以后也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吧。
“当然,我阿爸很快忘了自己说过这句话,这些思潮就像下在他脑子里的一场雨,短暂地滋润过他的思想,然后就蒸发了。不止我阿爸,我阿妈也是。”
“你与她相处,可能会觉得她是个贪小便宜、自私且软弱的女人,处处是坏。她年轻时特别讨厌我奶奶,因为我奶奶总是刁难她,我阿妈不止一次跟我咒她死,可有一回,我奶奶心梗发作,那时我们都不在家,我和我弟在上学,我爸在外地打工,是她用一辆破烂手推车把我奶奶推到了镇上医院,两只脚都跑出了血。”
“她总说我身为姐姐就该让着弟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要求我的,因为她也这样对她自己的弟弟。可好奇怪,有一年我和我弟生日,家里只剩一只鸡腿,白天她把鸡腿做给我弟吃了,到了晚上,却突然跑去邻居家,用她陪嫁来的一只耳环换了邻居家一块外国巧克力,偷偷把巧克力带给我吃。她只那么做过一次,后面的生日,一切又恢复成平时那样。”
“我以前受困于亲情,是因为我总是要去琢磨他们究竟爱不爱我,每当我得出不爱的结论,他们又好像会突然对我好,每当我相信他们的爱,他们又会亲自打破我的幻想。”
“是这几年的扶贫工作慢慢让我看清了,有些人活在世上,是没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体系的,我阿爸是,我阿妈也是。他们的逻辑来源于外部,当他们所生活的外部世界长久向他们洗脑一种观念,他们就会将其奉为真理,而不去思考其是否合理。当他们偶然接触到新潮思想,那些思想有可能让他们的行为出现某种异于平时的闪光,但这种闪光昙花一现,终究斗不过根深蒂固的观念。”
“不需要去追究他们的行为或者语言含义是什么,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我想通了以后,慢慢的就不再期待他们的爱了,我不再向贫瘠的他们索取,也不再需要他们的爱来填补我的空缺。我开始把他们当成我的扶贫对象对待,思考着,我有没有能力反过来向他们输送一些东西?比如阿妈,我从未奢望她能百分百觉醒,这不现实,但只要她能觉醒10%、20%,只要她能有一瞬间意识到女性也可以为自己而活——只要有那个瞬间存在,我的工作就不算白费。”
“如果放弃他们,那有太多类似的人值得放弃,包括我现在工作的村庄,有很多村民不比我阿爸阿妈好多少,可我常常想着,只要我能为他们这一代注入某个瞬间,这一瞬间的闪光也许会照耀他们的下一代,一代一代,总能变得更好,受到伤害的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少。”
“可是我阿爸没能等到那个瞬间就死了……我遗憾的是这件事。许思睿,我能做的还是太少了。”
说到这,盈于眼眶的眼泪总算摇摇欲坠地掉落,她苦笑一下,说:“好了……现在我哭得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晚只有一章[求求你了]明天多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