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个普通的小区,门禁形同虚设,祝婴宁无比顺畅地进到小区里,又无比顺畅地找到祝知微所在的楼栋。
电梯层层上升,将她送到祝知微家门口,她抬手锨按门铃,没听到门内有任何铃声,猜测门铃坏掉了,于是改为敲门。
叩叩叩。
指关节敲在门上的声音迟缓有力。
过了约莫两分钟,门终于被人由内向外推开,像墓室的棺椁忽然被躺在里面的僵尸掀启。
迎面扑来的首先是一股酒味,不是妥善装在酒瓶里的美酒自然而然逸散出的醇厚香气,而是经由人体脏器发酵,经过体温催生,变得沉闷涩然的酒味。让她想起从前在山里,每逢过年过节祠堂聚餐时,村里男人们喝完酒集体扩散的体臭。
紧接着出现的是祝知微的脸,她还是那天晚上分别时的妆容,连衣服都未变,唯一的区别是脸上的倦色,经由几天几夜堆积,厚厚一层糊在面中,虽然是透明的,却比脂粉还显粘腻堆砌。
“……宁宁?”
不幸中的万幸是人没醉,还能认出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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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祝婴宁,祝知微脸上微囧,还没准备好让她进来观摩一室乱象,也有些害怕她会同自己谈论黄俞亮的事情,以开解的方式剖析她的软弱无能,因此动作和神色都显得迟疑。
祝婴宁却好像察觉不到空气中的微妙,点头说:“是我。”
接着无视主人还没邀请的事实便走进屋里,目光先在近处扫视一圈——茶几上堆满吃完了还没扔掉的外卖盒以及泡面桶,沙发上毛毯凌乱,沙发与茶几的间隙零零散散竖立着几个啤酒瓶,当然也有被踹翻的,麦芽色的酒液在地板上晕出看似已经干涸却未真正干透的湿痕。
祝知微跟在她身后,身份颠倒,犹如做错事的小孩,语气懦懦:“有点乱……”她不安地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言下蕴藏几分赶客的意思。
可惜,这些招数对祝婴宁通通没用。
她没有马上回答说自己来做什么,而是脱掉鞋子,走上前,先把茶几上那些快要长果蝇的食盒收拾了,统一装到垃圾袋里,再把地上或竖立或倒地的啤酒瓶一一捡起来。
祝知微在旁边看得有点无地自容,想要上前帮忙,却又感觉浑身乏力,摄入过多酒精的大脑昏昏沉沉的,她走了几步,就势坐到沙发上,用手抵住额头缓神。
等到祝婴宁将一切收拾完了,甚至进厨房弄了碗蛋花汤出来,放到茶几上,她才抬起沉重的脑袋,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对不起……又让你看到我这么不像话的样子。”
祝婴宁盘腿坐到地面上,摇摇头说:“今天不要说对不起。”
“……是。”她苦笑,言辞间包含自怨自艾,“对不起听多了也很没意思。”
对话到这,短暂地陷入了聊天的瓶颈,气氛一时僵滞。
祝知微没力气打破这种沉默,最后是祝婴宁先开口,平静得好像只是来找她话家常,手放在茶几上,仰头看她,说:“微微姐,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你,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祝知微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这问题她之前没有精力细想,被她这样一问,大脑才迟缓地运作起来。
闹得那样难看,店肯定是开不下去了,黄俞亮的妻子放言道,只要她敢开,她就敢再来砸一次。租金是年底到期,只能先转租出去,之后再另觅出路,不过出了这档事,转租的事恐怕也很难搞,商场上下肯定都传开了。衣服又讲究时效性,短期内卖不出去,换季就砸手里了,接下来这几个月绝对不会好过。
祝知微越想越迷茫,觉得自己整个人生一片灰暗,她刚想组织下言辞,随便说点什么先把祝婴宁敷衍过去,就听祝婴宁说:“继续开服装店吧。”
“……什么?”她怔愣片刻,随即无奈又苦涩地笑,“别说傻话了,宁宁,现在这个情况,根本就……”
“微微姐,之前你跟我说过,这几年以淘.宝为代表的线上交易平台发展得风生水起。”祝婴宁打断她,“你说自己有心尝试开拓线上市场,可线下太忙了,你担心贸然转型两头不兼顾,但是,你看,现在不就是上天送来的一个好机会吗?”
她微笑道,“这几个月你不会再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尝试朝线上转型。”
的确,线下的店铺暂时办不起来了,虽说可以搬走,可短时间内再难找到这么好的地段,若是随随便便找块地段租了,承担的风险其实也不比线上转型小。一样都要冒险,还不如放手搏一搏,冒着弄潮时代的险,创新总归比守旧有出路。
这几年电商的如火如荼其实已经在祝知微心里形成了潜伏的危机感,她隐隐预感到实体店铺的生意会随着网络发展壮大变得越来越难做。
不过,“没有后顾之忧”实是一个美化过的说法,真实的境况如此狼狈,她既惊异于祝婴宁的乐观与洞见,又对黄俞亮留给她的阴影心有余悸,下意识便先否认:“不行的,就算开了线上店铺,黄俞亮的妻子也可以给我刷差评,她有很多方法搞我,我跑到哪里她就会追到哪里……”
“没关系啊。”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语调也没多少抑扬顿挫,却莫名自带令人信服的能力,“她过来了,我们就想办法解决。”
她没有说出任何精辟到让人耳目一新的道理,没有说你不要给自己预设难题,没有责备她的软弱,她只是简单地说,出了问题我们就想办法解决。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普通到堪称乏味,可祝知微心里的焦躁与恐惧竟然真的被她抚平了,好像世间万般难题,都可以用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过去,所有枝枝蔓蔓最后都能凝缩成大道至简。
她还没彻底回过神,又听祝婴宁以肯定的语气道:“只要你不放弃你的店铺,我一定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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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祝知微家出来,又搭乘地铁返回许思睿家。
路上祝婴宁本想摸出课本复习下英语单词,结果不巧碰上晚高峰,手都举不起来,更别说背书了。
在地铁上好险没被挤成人干,她挂念着自己的作业和模联比赛,下了地铁便飞奔起来,冲回家里,连饭都没吃,先趴到书桌上学习。
紧赶慢赶将作业赶完,掰着脖子抬头一看,完蛋,十一点零三分。她在先去许思睿房间找他和先去洗澡之间纠结了一瞬,最后诡异地选了先洗澡。
等一切收拾妥当,来到他房门前敲门的时候,里头早就已经没动静了。她不甘心,低头去看他的门缝,缝隙里是黑的,没开灯。
难道真睡了?
祝婴宁简直要抓狂,但她的良知又不允许她在别人睡下后还残忍地将人叫起来,只好唉声叹气离开。
门后,许思睿听到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松了口气,闷在被子里继续偷玩手机。
这种惊险刺激的感觉十岁以后就没再体验过了,他没想到自己都高中了居然还得做贼一
样装睡。
玩了一会儿,外头客厅的灯却没有如他所想熄灭,相反,外头还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得出她极力在控制动静,不想吵醒已经“睡着”的他和许正康。
她在干什么?
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因为有些东西的声音是没法掩盖的,比如煤气灶点燃的响动。
他突然想起她回家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有时候,人的心软就是这样没有道理。
一次心软,次次心软,满盘皆输。
他起身打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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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放着钟点工阿姨采购来的面条,上次还没料理完,剩下双人份,祝婴宁将这堆面条平均分成两半,取了其中一份,又找出颗鸡蛋,打算做点鸡蛋酱油面汤随便对付一下肠胃。
转过身,许思睿就靠在餐桌旁。
她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呆呆问:“……原来你没睡啊?”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面不改色撒谎:“刚刚睡了一小会儿,现在睡不着了。”
扯完谎,还要挑剔地点评一下她手里的食材,“你就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鸡蛋很有营养的。”她为鸡蛋正名。
许思睿嗤之以鼻,摸出手机,低头摆弄起来:“省省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秒,祝婴宁确实误以为许思睿要下厨给她做点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毕竟他的话太容易叫人误解了,他的举动也很有歧义,低头摆弄手机就像在查菜谱,她差点感动得要说一句“天哪,这太麻烦你了”,结果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他把手机举到耳边,说:“对,1601,还是跟以前一样送份A套餐过来。”
“……”
好吧,原来是点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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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完外卖,许思睿放下手机,看向还拿着鸡蛋面条傻站在厨房门口的祝婴宁,下巴抬了抬:“怎么?你不是说要讨论下比赛的事?”
“哦,对!”她回过神,把鸡蛋和面条放回冰箱里,又回厨房把煤气灶关掉,再次变得活力满满,“走吧,我们去你房间。”
今天放学前把报名表交给洪青阳的时候,洪青阳给了她一个网址,跟她说后续的国家分派、背景资料和比赛规则都会在网站上放出来,让她尽早登录网站熟悉一下比赛议题。
家里只有许思睿房间里才有电脑,他的卧室就此被征用了。
祝婴宁坐在他的椅子上登录网站,输入账号密码后,弹出来的就是比赛议题和他们被随机分配到的国家,底下还有个BackgroundGuide的附加文件。
她随意往国家上面一扫——希腊。
嗯,还行,起码不是她不认识的国家。
再瞄了眼议题,她瞬间石化了。
TheGlobalDebtCrisisandtheReformoftheInternationalMonetaryFund(全球债务危机与IMF改革).
……等等。
等等等等。
这是什么?!
怎么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报名的时候,洪青阳说过模联比赛的议题基本都超出课内所学,他举了几个例子,什么“碳排放和全球气候变暖”,“海洋白色污染与环境系统整治”。当时祝婴宁在讲台下听着,觉得这些议题虽然确实不在课本范畴,但都是些较为简单和大众的议题,不算难理解。
可是,为什么议题会涉及金融知识?别说IMF改革了,她甚至连全球债务危机是什么都不太了解。
“许思睿……”她哭丧着脸看向身后。
许思睿单臂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目光同样落于电脑屏幕,脸上表情却不像她那么慌张,反而很是淡定。听到她的声音,他才悠悠转眸,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嘴角扬起一个戏谑与玩笑掺半的弧度:“怕了?现在退赛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今天只有一更orz
由于白天还有工作,基本都是抽空码字,连续双更一段时间以后这两天我终于喜提颈椎病了TT
对不起我是一个非常脆皮的人类…
所以接下来几天可能偶尔会出现单更双更交替进行的情况
等我调整好状态会继续双更的[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