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赛是不可能退赛的,祝婴宁调整好心情,鼓起勇气点开附加文件,然后再度受到暴击。
BackgroundGuide里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认识的单词不超过50%,光是把那些专业术语翻译成她能懂的中文都是项浩大工程。
2012年,AI尚未横空出世,翻译大段英文最快捷的方式也只是手动复制粘贴到翻译器里。
在此之前,祝婴宁对城乡的教育差距虽然有明确认知,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她滑动鼠标,不死心地又看了几页,回头问许思睿:“你能看懂多少?”
“七八成吧。”他说,“五岁开始我妈就给我请一对一的英语外教了,这种模联比赛我小学参加过。”
“我讨厌你。”
“谢谢。”
许思睿臭屁地接受她的妒忌。
她忿忿将头扭回去,盯着电脑屏幕,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一个个查阅不懂的单词?未免太费时间,这份BackgroundGuide一共有四十页,一个个查能从现在查到地球毁灭。复制一大段丢到翻译器里或者直接用WPS内置的翻译倒是省时间,但她怀疑这个做法对比赛是否有益处,毕竟比赛全程英文,中文最多在比赛里起辅助理解的作用,不能喧宾夺主,她认为自己最好在这几天建立起直接阅读英文文本的习惯和思维,不要过度依赖母语。
看她愁眉不展,甚至无意识想要往嘴里塞指甲盖,他觉得好笑,伸手用弹脑瓜崩的方式在她颊侧轻弹一下,说:“有这么难吗?用做英语阅读理解的方式做它就好了。”
一句话醍醐灌顶。
她放下险些命丧黄泉的指甲,眸光熠熠:“啊!许思睿,你是天才。”
他哼了哼:“刚才不还说讨厌我?”
“那是我嘴瓢了。”她勇于颠倒是非黑白,本来想狡辩道“我说的是我喜欢你”,但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哪哪都显得古怪,于是及时刹住车,转而开始分配任务,“书房里是不是有台打印机?我们把背景资料打印下来吧,我负责前二十页,你负责后二十页,把主要内容梳理出来,整理成思维导图,可以吗?”
她说这话时眼睛定定地注视他,让许思睿想说不可以都没办法。他走去书房,搬来打印机,将打印机连接到笔记本电脑上,做完这一切,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像条狗一样听话。
打印这份资料成功耗光了墨盒里残余的墨水,她把厚厚的资料一分为二,简单装订起来,将后面二十页交给他,自己拿了前二十页。
许思睿内心已经接受了,嘴上却还要挣扎一下:“今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弄吧,又不差这一时半会。”
“我们下周五就要开始比赛了,周一到周四要上课,肯定没什么时间准备,真正的准备时间只有周末这两天以及今天晚上。”她解释。
解释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一起加油吧?”
他想说你哄幼儿园小朋友啊,我又不是那种爱守在CCTV-14前看红果果绿泡泡的儿童,脸却不争气地晕出薄红,携着打印的资料坐到了自己床上,展开床上书桌,闷头干起活来。
卧室里一时只能听到刷刷的写字声和翻书声。
她待在他卧室的事实让许思睿有点心猿意马,每看两三页,眼神就像磁石的北极飘往南极那样朝她身上飘。他发现她果
然聪明地没有看一句就查一下句子里陌生单词的中文释义,听到他说可以用做阅读理解的方式对待BackgroundGuide,便一气呵成地阅读,边读边用A、B、C、D等字母取代长又复杂的专业术语。一开始弄不懂这些专业术语是什么意思也不要紧,出现的频次高了,结合上下文语境,总归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从生疏到熟练,她读得越来越顺畅,右手在草稿纸上飞快划拉着思维导图。
许思睿收回视线,集中注意力于眼前的资料。
他向来奉行一种省力的人生,学习当然也图省力,一句句钻研是不可能的,比起逐字逐句阅读,他更喜欢抓大放小,看文本前先看大小标题,了解这段在讲什么,再到段落里捕捉中心句,凭借这些主旨句先将思维导图的总体框架打出来,再自行判断一下哪部分比较重要,最后折返回去,细致地看一看重要段落的内容。
由于本身课外单词的积累量就比她广,以及学习方法使然,他比她早完成,放下笔的时候,祝婴宁仍旧托着下颌在纸上写着什么。
“你那边还剩多少?分些给我吧。”
“不用了,就三四页而已。”她把前面已经看完的十几页资料和已经做好的那部分思维导图递给他,“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修改的。”
许思睿翻阅起来,边看边评价:“你写得很细。”
尤其是思维导图,比他的详细多了,井井有条,逻辑缜密,初中生来都能看懂个大概。
他阅读完她整理过的那十几页资料,这时她刚好也解决了最后三四页,举高手臂伸了个懒腰,问他外卖到了没有。
“我刚刚拿进来放餐桌上了。”
“嗯,那我先去外面吃饭。”
她风卷残余将外卖解决了一大半,顺带刷了个牙,匆匆忙忙拿毛巾一抹脸,赶回来看他整理的后二十页。他归纳的思维导图很精辟,一句废话都没有,重点分明。不过饶是如此,她还是执笔在上面拓充了些细节。
许思睿凑到她身边,不满地嘀咕:“不用写那么细你也能看懂吧,干嘛浪费时间?”
“嗯……是能看懂。”她低笑一声,左手翻着资料,右手在他的思维导图上补充,头也没抬地说,“但是吴波基础比我们薄弱,写得详细点,她能更好地理解。”
这话叫许思睿略感惭愧,因为他已经完全忘了这是个三人比赛,忘了还有第三个成员参与其间,尽管一开始还是他提醒她这比赛需要三个成员。他缓慢地哦了一声,视线之下是她密密匝匝的黑浓的睫毛,他们坐在床尾,面前就是床上书桌,台灯的光晕将他们拢在一个狭小私密却又漫无边际的空间里,像漂浮于太空中的舱罐,向内是同伴,向外是宇宙星辰。
他轻声说:“你人怎么这么好啊?”像调侃,又像是在说梦话,唇息浅浅撩动她的睫毛。
她学习他的臭屁,点头自我肯定道:“我人就是这么好啊。”
然后很煞风景地用胳膊肘将他推开半截,“别离我这么近,热。”
许思睿这才退开了一些。
把资料全都扫完尾,她强迫症发作,拿起那沓资料,放到桌面上哒哒哒墩了几下,直到每一页都齐平了,边缘摸起来光滑细腻,没有莫名其妙凸起来的某页,才再度伸着懒腰,就势朝后一躺。
“你是打算今晚睡在我这?”许思睿说这话是玩笑的语气,却又蕴含一种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心虚。他故意没朝后面看,把她整理好的资料拿起来又理了理,自己都觉得自己言行举行怪异,像个准备行窃又害怕被人看出端倪的小偷。
“我随便躺一下,很快就回去了。”她含糊不清地咕哝。
等他把那叠不需要再整理的资料理了又理,再回头看时,祝婴宁已经睡着了。
她仰面躺在他床上,左半边身体枕着他的床单,右半边身下枕着他的被子,睡着的姿势也和为人一般板板正正,像幼儿园午睡时老师教导的姿势,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呼吸轻缓绵长。
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唤她:“……祝婴宁?”
没有应答。
再过五分钟就是凌晨两点半了,她奔忙一天,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眼睛一闭,都不需要酝酿入睡时间,直接就步入了深度睡眠。
他坐在床尾,默默看了她很久,才起身收拾好床上书桌,走去关灯关门。
灯一关,黑暗莅临,将他心底那点做贼的感想放大了千万倍,门一关,更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仿佛是他居心叵测,故意将她留在自己房间里似的。许思睿甩了甩脑袋,安慰自己他们又不是没在同张床上睡过觉,以前录制综艺一起睡了那么多天,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啊,现在也是一样的。可是走到床边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现在一点都不一样。
这里没有其他人打扰,这里只有他和她。
而且又在他的卧室里,处处充溢着他的气息。
她就像意外闯进他人领地还不自知的野生小麇,翻了个身,正脸朝向他,很可恨地睡得一脸安恬。
许思睿站在原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慢慢爬到床上,在她对面躺下。
他记得自己躺下的位置没有离她很近,躺下以后才惊觉他对位置拥有错误的预判。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他甚至能闻到她鼻尖的呼吸,带着草木的清新,轻飘飘地落在他唇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看清了她的睫毛,因双眼闭合的姿势,睫毛在下眼睑画出一条黑线,像动画片里特意将眼部轮廓加粗再加粗的Q版小人。
他伸出手,将要碰到她的时候,又惊讶地察觉她的脸竟如此之小,他一只手就可以将她的脸包纳在掌心。
头发也一如既往软软的。
他用指尖挑起她鬓边的发丝,用指腹搓了搓,手指从她颊侧抚下来,来到她鼻梁上,然后新奇地发现每次手指碰到她鼻梁下端靠近鼻尖的位置,她都会蹙眉皱一皱鼻子,大概是觉得痒。
就像小时候玩发条青蛙一样,他饶有兴致且手欠地反复刮抚她那块地方。她眉头皱起又松开,松开又拧起来,牵动鼻梁那片肌肤随之起伏,如此持续几次,终于吸了吸鼻子,哼哼两声,像是要打喷嚏。
许思睿赶紧翻过身避开。
几秒后,背后果然传来细微的一道“阿嚏”。
他像个傻子一样趴在自己臂弯里笑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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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睁开眼睛,祝婴宁的心脏差点飞出喉咙口。
没办法,任谁醒来看到一张美人的脸在离自己仅有微毫之距的地方,都会受到巨大冲击。她迅速回想起了昨晚睡前的一切,一边唾骂自己是猪,说好了只躺一会儿,结果竟然在他床上睡着了,这成何体统?一边想要翻身逃离现场,伪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
然而身体才动了动,她就惊恐地发现自己被许思睿搂住了。
说搂住不太准确,应该是搭住。
她早已领会过他糟糕的睡相,此刻简直不知应当作何感想,欲哭无泪地搬起他的胳膊,调动核心力量,从他手臂下的间隙缓慢下移,花了足足两分钟,累出满头大汗才顺利逃出生天。
把他的手臂放回原位后,她趿上拖鞋,麻利地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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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么?”接到祝婴宁电话的时候,吴波才刚睡醒,嘴里咬着牙刷,眼睛都没能完全睁开,试图混水摸鱼过去,“哈哈……现在过去也太早了吧?这样吧,你听我说,等我中午吃完——中午吃完我一定过去!怎么样?”
“你现在不方便来吗?”祝婴宁问。
“也不是不方便啦……就是我刚睡醒,想到要过去真还挺累的。”
“哦哦,那没事呀,你累可以先歇歇,我和许思睿过去你家就好。”
“?”
吴波震惊于此人的听不懂话,赶忙改口,“不了不了,还是我去你们家吧,我刷完牙就立马过去。”
开玩笑,她房间里一堆花花绿绿的地摊言情小说,内容根本见不得人。他们要是来她家,她光毁尸灭迹都要好一会儿。
按照祝婴宁的吩咐带上了笔记本电脑来到他们家,吴波刚一进门,就被客厅的装扮吓了一跳。
“……哪来的白板?”她一边换鞋一边怯怯问。
许思睿坐在沙发上,手扶着太阳穴,看起来也很头大:“她跟邻居借的。”
隔壁1602的孩子今年夏天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夫妻忙着在给孩子启蒙,买了一堆早教产品,祝婴宁很社牛地过去按了门铃,问他们是否有白板可以出借,结果还真被她借到了。
巨大的白板上
写着今日的任务——
1.查阅全球贸易危机、IMF改革相关资料以及希腊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
2.研究各个国家立场,确立合作阵营:IMF主导国、金砖国家、欧债危机国等;
3.撰写立场文件初稿;
4.学习决议草案的格式。
“救命。”吴波缩着肩膀走进来,“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参加的是什么全球比赛呢……”
话还没说完,就接收到了祝婴宁飞来的眼刀,剜得她立马噤了声。迫于祝婴宁的压力,她只能和许思睿在茶几两头坐好,手搭在膝盖上,乖乖仰头看着她。有一瞬间,吴波觉得祝婴宁就像西方的神父,而她和许思睿是误入迷途的羔羊,等着面前这份神父指点迷津,原谅他们的罪责。
神父开始分配任务了,落到吴波头上的任务是查阅资料。
“如果可以,最好也翻墙去我刚刚说的那些外网查一查英文资料,它们的表达肯定更加地道,有助于我们参考模仿。”
吴波挠挠头:“可我不会翻墙。”
“许思睿会,他待会儿会教你的。”
“我看不懂太复杂的英文,估计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有没有更简单的活儿派给我?”
“网站有翻译功能,可以英翻中,你不可能看不懂。”祝婴宁说,“不过,要是实在不喜欢,你也可以跟我交换,负责撰写立场文件和发言稿。”
“……我还是查资料吧。”吴波果断做出了选择,对英文写作敬谢不敏。
祝婴宁点点头,又温声说:“你可以的,吴波,我相信你的信息搜集能力。可能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你对碎片化信息的收集能力特别强,能留意到很多容易被别人忽略的细碎信息,你每次喜欢上一个新的明星,都能挖掘出别人挖掘不到的小道消息,那些据说已售罄的漫画,你也能找到别人不知道的销售途径。你就把这场比赛当成你喜欢的明星或者漫画去掘地三尺。大家一样都是高中生,其他队伍那些负责搜索信息的人没道理比你强。”
吴波被祝婴宁说得愣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些优点,一方面疑心祝婴宁在唬她,一方面又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最后晕晕乎乎的就被她哄骗到了电脑前,着手开始工作了。
许思睿在一旁看得心情复杂,觉得祝婴宁表面看起来虽然既纯良又呆板,可实际上切开来芯都是黑的,不然怎么可能连哄带骗驱动吴波这种毫无干劲的队员?
太可怕了。
黑心老板又将视线投向了他:“许思睿,你就跟我一起写资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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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下来,吴波感觉自己就像一头牛,还是那种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明明也没人拿鞭子抽她,但她就是埋头干得废寝忘食。晚上回到家里,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邪了,后来细想起来,认为也许是对面那两人起到的的表率作用激励了她。
尤其是祝婴宁。
她英语成绩不错,可口语着实一般,山里的教育不注重口语表达,能看懂英文文章、能听懂听力就算了不起了,虽然来到北京以后,她跟着课堂教学练了一学期口语,但英文口音和周围从小接受外教教育的同学比起来还是显得特别塑料,就像一口夹生米饭,戳起来硬邦邦的,一咬还掉渣。
连读和缩读是不存在的,重音加得莫名其妙,语调更是不忍卒听。遇到自己不认识而且还没来得及查阅发音的单词,她甚至还会自己随机安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发音进去。
最可怕的是还有许思睿这个逆天模范作为对比。
他的口语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一口纯正的RP,说是英国女王亲自教的吴波都信,总之他一开口,吴波就打定主意绝不在他面前说任何英文,免得自取其辱。
可祝婴宁却敢说。
她不仅敢说,还说得特别大声,特别自信,特别抑扬顿挫。吴波听了一整天她的塑料发音,听到最后都快被她洗脑成功了,觉得这发音虽然不够地道,但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周日再次来到许思睿家,她忍不住趁着祝婴宁去阳台念发言稿,低声问了个困扰她一整晚的问题:“那个,呃……许思睿,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也不了解这种比赛,但是,你觉得她这个发音参加比赛真的没问题吗?”
她比划道,“其他选手的英文发音肯定都和你不相上下,就说我们班班长好了,他学的也是伦敦腔。我好怕正式比赛她受到打击,要不趁这几天赶紧掰一掰她的发音吧?或许还能挽救一点。”
许思睿没有马上回答她的提议,只是轻笑着反问:“你觉得她会受到打击?”
吴波愣了愣,一时答不上来。
是啊,她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受到打击吗?
“语言的职能在于沟通,能达到沟通的目的就成功了,口音说到底只是锦上添花,敢不敢说出来才是重点。”他看着阳台外对着太阳的方向举起发言稿,嘴里念念有词的祝婴宁,“她的口音确实不怎么样,超级土,对吧?不过……”
他笑了笑,低声说,“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说:孙明远:我懂了。
吴波:我也懂了——
这章是两章并成了一章,所以10:30木有更新了,大家不要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