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看到了。”
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红艳艳的狮子映入她的眼帘,却被她的大脑自动过滤排走。她眺望远处井然有序的表演,心里却乱七八糟的。
算不清许思睿举了她多久,等他将她放下来,舞狮已经结束了。他有一搭没一搭揉着自己的手臂,笑她身高矮,说完也不再多留,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队列。
前方的老师重新维持起纪律,高声命他们排好队。她被人拥搡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阿狸站在她左边,美少女战士站在她右边。前方的天空是明净的靛蓝色,在灰蒙蒙的高三辟出了一块玻璃般洁净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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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那两天对祝婴宁来说和平时没有多少差别。
周天晴本来想学其他家长,把他们送到校门口,然后在校门口当块望孩石,苦等他们考完试出来,第一时间送上祝福。但两个小孩都强烈拒绝,祝婴宁说这样太辛苦了,许思睿说你别来搞我们心态,考试本来就烦,还得担心你有没有在外面中暑。
周天晴反思了一下,发觉这样确实有点自我感动,大夏天的有什么必要搁外面晒太阳呢?索性送完他们就返回家里吹空调吃西瓜了。
祝婴宁和许思睿分在不同的考场,各自前往各自的考场前,他们甚至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对方说“加油”之类的话。
许思睿问她:“今晚吃什么?”
“小姨交代钟点工阿姨给我们做大补全宴,被我听到了。明天还有考试,我怕吃太补吃坏肚子,就让阿姨做成了普通的面汤,下点青菜、牛肉和鸡蛋,你OK吗?”
“英明的决定。”
“那是。”她翘了翘下巴,用大拇指比划着自己。
许思睿笑了笑,随后他们就在楼道拐角处分别了,去迎接高考。
没有斗志昂扬的bgm,没有热血浪漫的誓词,高考的这两天,一切都和往常没有区别。
晴空万里,蔚蓝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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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试后吴波登录了奥比岛,在Q.Q上发了个链接邀请祝婴宁一起玩游戏,结果她发来消息说她在对高.考.答.案。
“?”
吴波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表示叹服,“你心态真好。”
不愧是对答案派别的忠实践行者。
“估完分心里有数,这样真正出成绩的时候才不会太激动。”她有理有据。
“我不行,我要是现在估分,整个暑假就毁了,这顿断头饭我要拖延到最后一刻吃。”
“放心吧,你肯定能考好的。”
“希望如此了。对了,许思睿呢?他也在对答案?”
“他没对,他说他不可能考砸,要留点悬念,等成绩下来那天才有惊喜感。”
“?”
吴波恨得牙痒痒,“……你们心态都真好,我恨你们。”
她边把宠物送去凤娃那里托管,边交代祝婴宁,“那你对完答案记得上线啊,好不容易放假了,我怀疑你的小精灵早被你养得离家出走了。”
小精灵确实已经出走了,去了慈善之家,且永远都不再回来,祝婴宁登录游戏以后不得不重新买了一只精灵蛋,并为自己忽视了原先那一只而狠狠忏悔了几分钟。
高考完的暑假,连空气都显得倦倦的,她无所事事地待了几天,彻底清空大脑,玩游戏,吃水果,和许思睿到楼下打羽毛球,外出与班里的同学轮流聚餐——如此消磨了一周的时间,才正经规划起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暑假。
周天晴建议他们去学车,许思睿倒是挺感兴趣的,但祝婴宁觉得短时间内她不可能开上车,更别提拥有自己的车,学了以后驾驶证恐怕也只能当摆设吃灰,不如趁这个时间多打点工攒攒大学期间的生活费,顺便多寄一些钱去家里。
周天晴劝说无果,只能随她去了。
她重新接起家教的单子,并且大言不惭地用自己的估分提高报价。
都是同个小区的老顾客,家长半开玩笑地问她:“那要是你真实成绩出来,考不到你预估的那个分数呢?我们岂不是亏大发了?”
“考不到我会退钱的。”她说完,怕引起歧义,又迅速补充,“退掉多收的那一部分钱,不是退全部。”
惹得家长哈哈大笑,说她在北京学坏了,待得越久人越精明。
她忙着家教,许思睿则忙着学车,他和一些已成年的朋友约好一起学车。都是男的,虽然日后不一定买得起赛车,但为了充面子,大家不约而同都学了手动波。孙明远刚好卡在了9月1日那天成年,学不了车,只能天天打电话骚扰他们。
几天下来,和许思睿一起学车的朋友都黑成了煤炭,只有他依然白得发光。
“你逆天啊许思睿!”朋友只能安慰自己,“彭于晏古巨基也都是黑的。”
“你可以数数是白的男星多还是黑的男星多。”他气死人不偿命地低头玩着手机。
“……滚!”
骂完,想起明天就出成绩了,心情一下子郁闷下来,叹了口气,问,“你就一点都不紧张吗?”
他抬起头:“紧张什么?”
“……算了,我和你这种人没话说。”
练完车回家,许思睿并没有马上上楼,他在小区楼下的长条藤椅上坐了一会儿。
藤椅旁边就是路灯,灯下停着一只巨大的飞蛾,他盯着那只飞蛾发呆,忽然想起第一天去祝婴宁家里时在她家那个所谓的厕所里看到的飞蛾,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笑完又有些恍神。
他确实不紧张高考成绩,他纠结的另有其事,是志愿的填报。高考出成绩意味着填志愿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没那么多时间供他温吞吞磨蹭。
高二期末填梦校的时候,他半是赌气半是逃避地写了上海的大学,希望离祝婴宁远一点,这样就可以保持他想象中的朋友的距离。然而随着填报志愿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个被他刻意无视的问题此刻不得不再度拎出来认真思考。
他很确定自己对游戏开发感兴趣。
搞IT的话,选择北京或者上海都行,都是超一线城市,在这方面皆遥遥领先,各有各的优势。深圳也是一个选择,只是深圳离得太远了,从一开始就没被他列入选项。
他可以留在北京,也可以去上海。
到了现在,赌气的情绪早就散了一大半,他之所以仍没有把上海排除出选项,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有了微妙的转变。
在18岁以前,许思睿确信自己渴望的是一种平凡的生活。最好成为一个游戏开发者,996或者007都无所谓,按部就班地工作,到了35岁按部就班地面临失业危机。
到时他兴许已经在早几年的奋斗中攒下了一笔积蓄,失业后他可以用这笔积蓄去云南旅居,甚至野心再大点,去环球旅行,把积蓄花掉一半,再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愁眉不展地考虑后半生的营生。
嗯,很不错。
既不那么引人注目,又不算完全不引人注目。有劳累拼搏的时候
,也有完全赋闲的时候。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游戏的期望不再只是成为程序员敲敲代码、听从上级领导安排那么简单,而是自己独立带出一个团队,从工作室慢慢演变为成熟的公司。
他想创业,想从单纯的学术领域跳到营商领域,想积累起自己的资本和品牌。只有这样他才能变得更强大,他希望他强大到有力量托举自己在意的人,希望自己不再只是被动承受苦难,而能主动应对风雨。
成为程序员开发游戏和自己带团队创业,乍一看都和游戏开发有关,实际上大相径庭,需要的能力和思维也不同。正由于这两者之间巨大的差异,所以选择目标城市时也要结合多方面深思熟虑。
论长远打造品牌、带领团队和熟悉全线游戏开发运营流程,上海无疑更契合他的需求。
但是,他也不是非去上海不可,身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肯定是在家门口读书工作更加方便。
最重要的是……
祝婴宁想留在北京。
如果她开口说一句希望他和她报同个大学,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此推翻所有的决定。
他没敢再想下去了。
少年雾蒙蒙的心事正如漆黑的夜,而前路是悬而未决的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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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布成绩那天,周天晴带着姥姥姥爷都来了,特意来增加氛围感。结果目睹完他们查成绩的整个过程,她吐槽说从来没见过像他们这样无聊的人,看完成绩居然一点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因为这个分和我估的差不多,我已经有了十多天的心理准备了。”祝婴宁解释说。
周天晴忿忿不平地瞪向许思睿:“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淡定?”
许思睿不想说是因为看完成绩他就得开始烦恼填志愿的事了,他选择不回答她的问题。
这边周天晴正在教训许思睿“大人问话你得出声”,那边祝婴宁则忙着和祝知微接打电话,知会她这个好消息。
周天晴拍了拍许思睿的胳膊:“别忘了明天早起去看你妈妈,之前说好的,出成绩了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知道。”许思睿颔首道。
看周天澜是好几天前就预约好的,到时间了直接去就行。
隔日他起了个大早,周天晴开车过来接他。
看望周天澜的过程平和且顺利,周天澜最近吃胖了些,脸色看着红润许多,听他说完高考的成绩也笑眯眯的:“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了你的分数,和你现在说的只差一分。哎哟,你们不知道我现在可有佛缘了。”
“是是是。”周天晴边听边笑。
离开了监狱,时间已近中午,周天晴带着许思睿就近寻了家饭馆吃饭。
看到姐姐过得不错,她自然是开心的,特意点了瓶小酒就着下酒菜喝,还怂恿许思睿也来几口。
“……我不要。”他无语地看着喝得双颊酡红的周天晴,“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开车来的?”
“有什么关系,待会你开就行。”
“?我还没拿到驾照。”
“哈哈哈!”周天晴大笑几声,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我给忘了,没关系没关系,也就叫个代购的事。”
“……代驾。”许思睿纠正道。
他对自己小姨的酒量不敢恭维,他有点怀疑他们家的酒量全是遗传的,因为据他所知,姥姥姥爷的酒量好像也不怎么样。
她嘴角噙着笑,又给自己斟了一小杯,浅浅抿了几口,说:“我高兴嘛……你看,你和婴宁都考得这么好,而且转眼都长这么大了,都要读大学了,作为长辈,唉,我真是思绪万千……婴宁甚至都考虑起谈不谈恋爱的事了,你说你们怎么都长得那么快呢?”
许思睿怀疑自己听错了。喝酒的人不都喜欢胡言乱语吗?他哼笑一声,没当回事:“什么恋不恋爱的,你别瞎给人家造谣。”握住杯子的手却在细微地颤抖。
周天晴夹了粒花生米,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直到全部吞下了,才说:“我怎么可能造谣这种事?有个叫……”她回想了一下,捂着额头嘶了一声,“好像是姓章的孩子,嘶……忘了名字叫什么了,反正小章高考结束以后就跟婴宁表白了呀,你居然不知道?”
她像得知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的孩童一般,露出得意的笑,晃了晃食指,说,“我知道了,她不信任你,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她第一次被人表白,还挺慌张的呢,跑来问我该怎么办,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到对方。”
许思睿悬到喉咙口的心随着最后一句话重重跌回了原位,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任由空气撕开肺腑,重新灌满他的身体,催进凝固的血液再次开始涌动。过了很久他才迟钝地察觉到指尖的疼,低头看,是他握着杯子握得太用力了,指甲劈进肉里,外翻的粉肉晶莹剔透,渐渐沁出一缕鲜红。
但是,还好,还好。
她问的是怎么拒绝,她并没有答应。
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勉强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故作轻松地问:“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周天晴看着他。
她依然醉着,双颊浮粉,却又好像没有醉。遗传的力量是强大的,他们一家人都是桃花眼,周天晴也不例外。她的眼睛和许思睿有几分相似,弧形优美的双眼皮,眼尾总是微微弯起,似笑非笑。
她看着他,眼睛格外澄澈,像被水洗涤过,噙着通透的浅笑。
她慢吞吞地说:“我告诉她,不用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