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睿站在楼梯拐角处,向上看可以看到台阶上方冯达逆着光的脸。身周被夕阳勾勒出浅浅光晕,正中间却隐没在黑暗里。
他不耐地挑了下眉,甚至不屑开口问冯达叫住他有什么事,只是冷淡地注视他,等他主动说出接下来的话。
冯达朝下走了几级台阶,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掏出来,顺势带出了兜里的手机。他点开手机屏幕,将一张照片亮在许思睿面前,声音柔雅,细听似乎还掺了几分惺惺作态的关心:“这是你爸爸吗?”
爸爸两个字一出来许思睿的肠胃就不受控地绞了起来,脖颈也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偏偏眼睛逃不过遵从语言的惯性,没能第一时间从手机屏幕上弹开。于是他还是看到了那张照片——
背景是某栋公寓的一楼,许正康左手牵着许思阳,右手搂住那位许思睿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的肩膀,好一副家庭和睦的美景。
“我就住在这栋公寓附近。”冯达嘴角带笑向他解释,“刚开始看到时我还不确定这是不是你爸爸,后面见过他们好几次,才觉得应该就是了……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还好吗?”
后四个字咬字很轻。
许思睿冷笑一声,只赏给他一个字:“滚。”
他说这个字时连激愤昂扬的情绪都调动不起来,表情淡漠到像在念诵一篇无聊的课文,说完转身便走,步伐既不快也不慢,表情懒洋洋的。
冯达收回手机,脸上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许思睿就这样朝楼下走,路过祝婴宁所在的楼层,他完全忘了几分钟前还在思考停下来等她的事,径自走过她的楼层,一直下到一楼了,强撑的神色才裂开一道细缝。他拐进一楼的男教师洗手间,猛推开隔间门,弯腰对着蹲坑哗地吐了出来。
从中午吃过午饭到现在已经过了许久,胃里空荡荡的,吐不出任何实际的东西,灼烫的胃酸和苦涩的胆汁混在一起,冲刷着他的食道和喉口。
喉咙被胃酸灼得生疼,舌面满是胆汁的苦辛。
他吐得昏天黑地,甚至没办法去在意厕所的墙面干不干净的问题,不得不伸手扶稳墙壁支撑身体。
吐到他感觉再吐下去要把胃都打包吐出来了,呕吐的欲望才渐渐偃息。他直起腰时,兴许是刚刚伏身太久,起来那一刻眼前白花花一片,头脑眩晕,他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积蓄起足够的力气,把水冲了,来到隔间外的洗手台前清理自己。
水龙头拧开,冷水喷溅而出。
许思睿把手伸到水流下,试图掬一捧水漱一漱口,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直在颤抖。
抬起头,镜子前的人脸色比墙壁还白,白得像鬼,溺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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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打理好自己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的事了,他待在厕所里,花了很多时间缓和过分苍白的脸色,直到洗手间里进了一位老师,看到他身上的校服,不悦地说:“诶!学生不能用教师洗手间的哈。”
许思睿什么都没说便走了出去。
他来到走廊上,望着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发呆。眼光余光里,校门角落似乎有个人正踮着脚尖四处张望,书包颜色出众,他将视线挪过去,看到她时,才恍然记起自己把回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祝婴宁焦急地看来看去,捕捉到许思睿朝自己走来的身影,眼前一亮,朝他奔跑过来,叽叽喳喳地说:“你刚刚去哪里啦?我到你们班找你,他们说你早就下来了,我还以为你提前回家了呢。”
他含糊其辞地说自己去了趟洗手间。
“那也去太久了,你吃坏肚子了吗?”她仔细观察他孱弱的脸色,从书包里摸出一瓶和胃整肠丸,执意要他吃下。
许思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呕吐大概也算肠胃不好,又兼之她态度强硬,于是到底就着水壶里残余的温水吞了几颗进去。
并排朝地铁站走的时候,她又像是有操不完的心一样,说要打电话给钟点工,让钟点工阿姨把晚饭换成暖胃的南瓜粥,一面说一面从他书包里拿他的手机打了过去。身为典型三好学生,祝婴宁上学通常都不带手机。
她的声音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响着,像冬季冰山融化形成的春水,在他血液里淌成连绵的暖意。他重新感觉到了手腕细微的脉搏,尽管被初春的风吹着,指尖依然微微泛凉。
暮色四合,蓝调时刻将天染成浓郁的靛蓝色,微风拂面拂发,送来早春的甜香——如果忽略空气中致死量的花粉的话。
许思睿忽然就产生了倾诉的欲望,想对她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她问接下来要不要像高一的周六那样一起学习。
“吴波说她成绩不理想,想要继续补习。高二期末考涉及到高三的点面班分班,我希望能帮他们取得更好的成绩,这样他们高三可以去到更好的班级。”
“行。”他答完,随口问了句,“都有谁?”
“吴波,邹皓,我后桌一个叫戴以泽的男生,还有……”停顿须臾,说,“章嘉程。”她隐隐约约察觉到许思睿也许很不喜欢章嘉程,因此又迅速补充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拒绝他们。”
许思睿的脚步在听到章嘉程的名字后微妙地顿了顿。他没有表现出来,依然朝前走,侧脸纹丝不动,可是那些冲到喉咙口的倾诉的话,突然间就都随着章嘉程名字的出现化成了残烟。
他失去了倾诉的欲望,喉间干涩,亦分辨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感到由内而外透出的倦意,像有看不见的游丝在剥离他的精神和肉.体。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许正康照顾刚刚做完阑尾炎手术的周天澜的画面,他们笑得香甜幸福的脸在他记忆中如残蜡般燃烧化去,融成一滩粘稠的泪,一会儿是许正康搂着情人和私生子的画面,隔着照片他好像都能听到他们愉悦的笑声,一会儿是冯达在手机屏幕冷光的掩蔽下问他还好吗,一会儿是祝婴宁和章嘉程谈笑的画面,她握着第一次有人折给她的星星说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一会儿是学校同学在听说他母亲坐牢父亲出轨后同情地说他好可怜。
真真假假,虚实相间。
思绪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交替,只有一句话执拗地盘踞于他的脑海,在说——
真心易变。
他走得越来越快,呼吸的节奏却越来越慢,每一口气都吸得极深,任由花粉盈满自己的五脏六腑,扑进他酸涩的眼眶。
他听到自己一反常态地冷淡地说:“无所谓,谁来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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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明远在周五傍晚接到祝婴宁的电话,问他周六下午要不要继续过来参加补习。
“啊?”孙明远吓得立刻逡巡了一圈周围,确定了王晓倩不在,才鬼头鬼脑拒绝道,“嘿嘿,那什么……我就不去了吧。”
之前高一的补习是被王晓倩半逼着去的,虽然祝婴宁无疑是个好老师,但他实在是对学习提不起兴趣和干劲。
“好吧。”祝婴宁也不勉强他,见他拒绝便挂断了电话。
孙明远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到了晚饭时间早就将这件事抛掷脑后。谁知吃饭吃到一半,王晓倩忽然说:“明天上午你去趟林老师家里吧。”
林老师是他们班的地理老师兼班主任。孙明远茫然道:“去她那干什么?”
“补课。”王晓倩面不改色地夹起一片生菜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我抢到了她的补课名额,咱悄悄去,记得别在班里声张。你都快高三了,也是时候该紧张起来了。”
“???”
林老师人送外号鬼见愁,平时在学校上课孙明远都尽量绕着她走,避免惹到她,眼下听说自己要去她家里开小灶,自然一百个不乐意。
可惜他的不乐意在王晓倩眼里毫无威慑力。她淡定地挪动腮帮子,单方面为这场谈话做了结语:“明早七点起床,就这么说定了。”
“别啊!别!怎么就说定了?!我咋不知道呢!”孙明远滑下来抱住他妈大腿,哭丧着脸求她开恩,给她灌输了一大堆快乐教育的必要性,然而说得他嘴皮子都要磨破了,王晓倩依然不为所动,眼前劝说到了绝境,孙明远只能退而求其次,哀嚎着说,“那您也给我换个老师成不成呐?我是真不想被林老师教!她就像个开水壶,知识从她嘴里倒下来,能活生生烫掉我身上一层皮!”
“哟,我还以为你死猪不怕开水烫呢。”王晓倩拍了拍他的“猪蹄”讽刺道,“除了你林老师,谁还能镇得住你?免谈!”
他被逼上梁山,灵光一闪,叫道:“我知道!我知道还有个老师能镇得住我!”
“所以这就是你突然找过来的原因?”祝婴宁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地看着踩点到达他们家的孙明远。
孙明远背着书包,双手搭在书包带上,乖巧地点头道:“是的,祝老师,我觉得身为学生,还是应当把握已有的机会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我们学生应该奉行的座右铭。”
吴波在里面抖了抖鸡皮疙瘩:“咦~~~你吃错药了?”
“吴波女士,你这就说错了。学习的事怎么能叫吃错药呢?这叫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孙明远一边发嘴疯一边自来熟地走了进去,在玄关处换鞋。
换完鞋朝客厅扫视一圈,视线范围内有两个生面孔,都是男生,遂越发自来熟地问:“这两位哥们是?”
“他们是我的后桌同学。”
“原来是你的同学,你的同学就是我的同学,同学们好!”
打完招呼,他才发现许思睿不在人堆里,“对了,许哥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