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起自己阿妈的电话,听到她在电话那头问她今年买了哪一天的火车票回家过年时,祝婴宁才慢半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逃避思考这个问题。
她刻意将回家这件事从脑海里清空,刻意拖着没去买票,刻意假装没有这件事需要考虑,直到刘桂芳打来这个电话,才不得不正视起被她遗忘的现实。
她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许思睿,本是为了逃避刘桂芳的问话所做出的下意识的动作,却发现许思睿看起来竟然比她还要紧张。回忆起他寒假以来的种种反常,她这才恍然大悟。
“怎么样?你买了哪一天的车票?说啊,我好叫你阿弟过去镇上接你。”刘桂芳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前段时间不还打电话跟你提到了村里修路的事吗,原本通往镇上的沙路通通换成了柏油路,以为没个两三年修不好呢,没想到年前就竣工了。这下咱来往镇上可比以前方便多了,我寻思咱也可以跟其他家一样,买辆自行车,以后一个人要去干什么也轻便。”
祝婴宁三心二意地听着,轻声附和:“嗯……是该买,我前段时间又往你卡里打了笔过年的钱,你记得去镇上的银行取,要是买自行车的钱不够,也可以跟我说。”
“够了,够了。”刘桂芳说,“这一年来我省了省,也省下了千百来块,买辆那什么……什么手的自行车也够了。”
祝吉祥的声音在旁边补充:“二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老是记不住。”
“对对,二手。”刘桂芳笑呵呵地重复,说完意识到祝婴宁还是没告诉她哪天回家,于是又追问了一遍,“你哪天回来啊?”
“我……”她又看了许思睿一眼,收回视线,盯着座机缠绕起来的线圈,声音低低闷闷的,“我前段时间太忙了,忘了买票,现在已经买不到回去的火车票了。”
“什么?!”刘桂芳听着有些楞,“你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火车票没了,那顺风车的票你还买得到不?那种小轿车、面包车……再不行也有摩托车载人回老家过年的,你多去打听打听,趁现在说不定还能买到。”
“顺风车现在这个时间段可能也比较难买了吧……”她撒谎撒得心虚,手指不由自主绕起了话筒的线圈,说话也变得越发支吾。
好在声音化为电流传播本就有些失真,刘桂芳没有听出她的心虚,只着急地数落她:“我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咋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呢?过年回家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都能给忘了,你现在赶紧想想办法,再不行就让许思睿爸爸想办法帮你搞张票。”
刘桂芳对有钱人的想象还停留在只要被冠上“有钱”两个字,就能只手遮天,能撬动一切社会规则,而没有考虑到这个“有钱”究竟是指多少资产。祝婴宁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和她解释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太难,所以只说:“我去想想办法吧,过几天再联系你。”
“行,那你尽快想办法。”刘桂芳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其他事,小到家里的猪今年下了几只猪崽,大到村里又有谁谁谁脑溢血去世了,这才将电话挂断。
祝婴宁把话筒安回原位,一回头,就看到了身后许思睿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坐在沙发上,目光沉沉,问她为什么要撒谎。
祝婴宁抠了抠身下的沙发套:“……我不太想回去。”
她担心回去以后又经历一次上回过年的事。她可以不辞劳苦地挣很多钱寄给家里,唯独害怕精神
上被某种看不见的丝线缠住。她害怕再一次经历失望,害怕再一次清晰得知刘桂芳其实没有那么爱她。
当然,后面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只说:“我想留在这和你一起过年,可以吗?”
许思睿哼了哼,用手支着颊侧,说留在他家过年是要收住宿费的。
“你要多少钱?”她便也有模有样地问。
“钱不钱的另说吧,但是你得听我使唤。”他颐指气使道,“比如过几天和我一起去买年货,家里缺了很多吃的,也没有买对联。”
“哦……”她心里那点儿小小的阴翳慢慢消散,化成了袅袅的烟,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上牙,“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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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在出门去买年货之前,祝婴宁又打了个电话给刘桂芳,告诉她自己想尽了办法,实在没能买到回家的车票。
刘桂芳自然是不高兴的,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说谁谁谁的儿女远在海南都回家过年了,只有她们家冷冷清清。祝婴宁听得不太好受,只能保证说等高考完一定回去。
好不容易安慰好了刘桂芳,她挂断电话,心情也随着话筒扣入座机而沉了下去,直到许思睿过来掸了掸她的额头,叫她不要再发呆:“再不赶紧去进货,过几天商铺都关了。”
她振作起来,拿起一早就写好的清单,换了鞋子和他一起出门。
和许思睿一起逛超市是一件令人血压飙升的事,因为他不按照事先列好的清单来,想一出是一出,要是跟他说买这个东西会超预算,他就会说人活在世上短短三万天,要是天天考虑预算,活得未免也太惨了。
她拿他没办法,只能说服自己春节一年才有一次,在春节多花点钱好像也还算可以原谅。
选对联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说要买空白的对联自己回家写。
“我记得家里有毛笔和墨水。”这是他的论据。
“可我记得那个墨水上次打开来,它已经结块了。”
“那放进微波炉加热一下。”
“?”
她沉吟道,“听起来蛮猎奇,但是……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开开心心地买了对联回家。
他们站在家门口兴致勃勃地讨论要往对联上写什么字,许思睿说可以写和发大财相关的,祝婴宁深表赞同,他们一边笑着商讨一边拉开家门,接着两个人都愣在了门口。
许正康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这一学期他很少回家,就算回来,也会刻意避开和许思睿见面,以至于他们两个都产生了一种许正康已经不会再回来的错觉。此刻乍然见到他坐在这里,就像见到北极熊出现在南极一样陌生和突兀。
许正康却丝毫没有体现出不自在。他用勺子舀着他们离开前炖在锅里的汤,把汤吸溜出了嘶嘶的声响,还品评道:“你们今晚难道就吃这东西吗?钟点工回家了,再不济也点个外卖吧。”
祝婴宁刚要说话,就被许思睿的声音盖了过去,他冷冰冰地说:“不劳您操心。”
许正康放下瓷勺,盯着站在门口的他,无波无澜地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还有脸问我是什么态度?”许思睿换掉鞋子,祝婴宁看到他低头换鞋时下颌线绷得死紧,“我还以为你死在外边了呢,怎么,临到过年了孤独寂寞了,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家?”
他趿上拖鞋,指着敞开的、尚未来得及关上的大门,对许正康说,“可惜我家不欢迎你,滚出去。”
许正康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摇头嗤笑起来:“你家?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一学期过去,你会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这么莽撞没脑。”
许思睿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微微颤抖起来,她在他身后看到了,没有多想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很冰。
许正康从餐桌上抽了张纸巾,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嘴角,说:“大过年的,我不想在你这儿找晦气,回来就是通知你一句,今年过年大家会一起过。”
“大家会一起过”,多么奇妙的一个表达,祝婴宁刚开始还以为许正康想出了什么方法能将周天澜从监狱里接出来过年。直到掌心里许思睿的手指颤动得更加厉害,像极寒之地的一块坚冰,她才意识到这句话还能有另一种解读。
更加恶心的解读。
他突然挣开了她的手掌,朝厨房里走去。
她僵在原地,被许正康的厚颜无耻恶心得肠胃痉挛,几欲作呕,以至于当她终于回过神留意许思睿的时候,他已经从厨房里摸了一把菜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