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面几日一样,蔡般般画上当下最时髦的酒晕妆,头梳上倭堕髻,打扮得体态驺,午时歇了一会儿后,便披上披风,去画船里寻些小郎君饮酒对诗,毫不怯避。
蔡般般的名姓和身份都香,她出自清河大房,上头有两个兄兄,在家中排行第三,故而又呼她为蔡三娘。
蔡般般的耶耶是宰相,两位兄长的官位都在三品以上,她虽已醮为人妻,但若能与清河蔡氏的人搭点关系,那后世保不定就能飞黄腾达了。
听闻蔡三娘喜欢面若敷粉的男子,那些小郎君前来画船时,都对镜给自己的脸敷些米粉,将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到了画船,还要端着身儿假装从容。
今日蔡般般身子不大舒服,昨日做了噩梦没有睡好,醒来后眼皮连不连跳动,到了画船里,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她不住扶额呻吟,自言自语起来:“眼皮今日怎一直跳?”
身边的侍女巧玉听见了,俯下身来说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三娘是跳哪一只?”
“两只都跳。”蔡般般皱起眉头说,“而且脑袋也嗡嗡的,好像里头生陆一堆采蜜的蜂儿。”
巧玉给蔡般般揉太阳穴,坐在蔡般般对面的一位小郎君听了此言,支吾地说:“一起跳,那说明无财也无灾,我瞧三娘眼圈红红,应当是困了吧。”
这位小郎君十八庚齿,第一回和蔡般般说话,两下里紧张,说话时不小心把舌头给咬了,血与唾沫融合后在嘴内扩散,流入喉咙里后腥味和甜味对半,有些许恶心,他努力分泌唾沫再用力咽下,试图冲淡这股奇怪的味道。
蔡般般掀起眼皮看到小郎君一副欲呕不呕的表情,嫌弃地看了一眼又闭上了,小郎君面虽敷了粉,但是是离不开之乎者也的穷酸相,叫人看着就没了兴致,她皱了眉头,懒得回上一句话了。
被蔡般般忽视冷待,小郎君不觉尴尬,反而脸红,那蔡般般是什么人物,能与她同坐在画船上已是三生有幸了,哪里还敢奢求太多。
除了眼皮跳,喉间也涩涩欲吞酸甜之物,蔡般般捻起食案前的樱桃送入嘴中。樱桃果肉还没吃干净,另一位小郎君就拿着手帕要来接果核了。
小郎君的手一伸过来,蔡般般便闻到来一股浓烈的香味,她没把果核吐在他的手帕上,而是掩了嘴,偏嘴往巧玉的手帕上吐:“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也不知从哪儿传出的无根传闻,说她蔡三娘好白面郎君,后来又说她亦好身上香喷喷的郎君,所以这几日前来画船上的郎君,一个个脸庞白似鬼,一个个身上香似花,叫人看着眼花,闻着头晕。
蔡般般的态度冷淡,小郎君却是高兴:“我、我是朱司兵之子…”
他正想报上姓名,蔡般般却眉头一挑,打断了他:“这几日幽州频发战事,朱司兵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有闲情雅致,和梨园子弟一般,与我一介妇人在这画船上饮酒作乐,倒也不嫌无趣。”
小郎君听不出蔡般般话中的讽刺,眉开眼笑回:“能与三、三娘在此同饮酒,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嫌无趣。”
面前一窍不通的腼腆郎君,蔡般般忽然觉得有趣,眼儿一溜,辞色温和了不少:“如此高兴,不如给我唱一曲儿?”
说罢,不等人家小郎君愿不愿意,她叫巧玉将琴送了过来,面不改容道:“我弹琴,你唱曲儿。”
“那我便献丑了,不知三娘想听什么曲儿?”能在蔡三娘面前献技,小郎君自是愿意,从速起了身,端出随时要唱曲儿的姿态。
蔡般般故作姿态想了一会儿,指尖一落,弹出一声琴音:“便来首《小雅·鹿鸣》吧。”话音一落,她低眉全神贯注拨弄琴弦,琴音不疾不徐的。
小郎君一闻琴音,扫开喉咙便唱了起来,抑扬顿挫,好听得很。
一曲唱罢,耳边饶有余音,蔡般般心情大好,正想开口称赞,忽然市槽人马闹喧呼,眼帘一片热闹。知来人不寻俗,小郎君纷纷延颈望去,蔡般般没有兴致,眼睛也不剔一下,只顾吃着眼前的樱桃。
巧玉也扭过头去望,望了许久,只见到一个男子簪簪地坐在马上,其身姿绝似蔡般般的夫君,重睫再望一下,把男子的面容辨得清楚后,巧玉惊呼,疯狂摇起蔡般般的肩膀道:“三娘三娘!周将军来了,定是来接三娘回去的。”
提到自己的夫君周夷则,蔡般般没了好心情,一气之下,把面前的酒杯扫落在地上:“呸,谁要他接。”
蔡般般自小就以坏脾气著称,眼儿一横,你就不敢再多说一句,手一抬,露出身上就得多几条伤痕。刻下她打落酒杯,柳眉剔竖,对面的几个俏郎君登时大气不敢喘,动也不敢动一下了。
“穿盔带甲,好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抓反叛者呢,狗东西。”蔡般般向热闹的市槽上撒一眼,胸中的怒气更盛了。
不过她气的是周夷则,带浆带水把人骂了一通后,露出笑容,给自己倒满酒,继续与小郎君饮酒。
饮酒之际,一双眼儿却总不自由地往周夷则身上看去。
两个月未见,脸庞还是一样俊,看来他这些时日过得可自在,想至此,蔡般般心酸涩,猛地饮尽杯中酒。
说到底周夷则一点也不爱她,没有她在身边,他也过得快活。
周夷则眼神尖,一下子便捕捉到了画船上饮酒饮得脸蛋红彤彤的蔡般般,再看到她对面的小郎君,眉头不由皱起,他心里不是滋味,却并未朝画船那头走去,而是沉着一张脸去了祝别驾的府中。
周夷则是安西节度使,今日过幽州回安西都护府,至幽州时天忽不美,乌云沉沉,飘了几滴凉雨,想着夜路难行,雨路则险,便拟在幽州宿上一晚。
幽州刺史宋贞听闻周夷则要在此地宿一晚,七手八脚让人将馆驿粪除干净,又在府中设宴献殷勤。周夷则未赴宴,转脚去了祝别驾祝鸣楼的府上。
“也是,他与祝别驾也算是亲家。”白忙活了一场,宋贞不怒却松了一口气,不用招待这位杀气腾腾的节度使并不是什么坏事儿。
祝鸣楼是蔡般般的大表哥,如今是幽州别驾。
蔡般般三年前与周夷则结为夫妻了,成婚三年,夫妻关系一直以来都十分和睦,周夷则身边也无任何小星美妾,但两个月前,蔡般般忽然说要归宁,因途中遘了霜露,一病不起,不能再行远路,只好暂在幽州宿下调摄身子,起疾后却再不肯归夫家,一直宿在表哥这处。
祝鸣楼瞧这二人是发生了口角,心里好多疑惑却不敢多问一句。他的这个表妹性子忒大,就连他都有几分怕。
蔡般般至晚才归家,肚内装了几壶酒,略有醉意,脚步虚浮,看见周夷则出现在表哥这处,脸色一变,失了礼数,不与表哥道好,黑着一张脸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房。
蔡般般不肯归夫家,还打算等天气暖和一些时回清河去。
祝鸣楼拐歪抹角问过几次,都没法从她嘴里问出什么,蔡般般整日价郁郁不乐,问之则随口一句“我心眼小,伺候不了霹雳喉的周将军,如今已去夫,身心自由了”来发付。
问她身旁的巧玉,也问不出个什么,这下见到周夷则,祝鸣楼忍不住说上一句:“不知表妹近来是怎么了……”
“没怎么,是我说错了话,惹她生气了。”周夷则眼斜斜,看着蔡般般急若躁兔的背影,因走得着急,上台阶时踩到了裙摆,身子踉跄了一下,他笑了笑,朝祝鸣楼施一礼后,起身追上蔡般般。
“三娘。”周夷则喊蔡般般一声三娘,蔡般般脚步走得跟快,于是他改了口叫她名儿,“般般。”听到周夷则的声音,蔡般般吓得魂魄飞了三缕,脚步发麻,随之慢下。
周夷则趁势把蔡般般搂到无人之地去。
“放开我。”蔡般般入了周夷则的怀中才想起要反抗,可忘了他身穿坚硬的盔甲,一反抗,疼的是自己的骨头。
吃到了苦头,蔡般般慢慢静下来,眼睛管着脚尖,不与他对视,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周夷则搂着蔡般般近一盏茶时辰,等她彻底安静下来才出声:“般般,近来过得可好?”
“哟,哪阵东风把周将军给催到幽州来了,周将军还记得我的名字呢,我还以为你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蔡般般没好气道。